王珏蹙了蹙眉,问道,“今日于妈妈回栖月楼后去了何处,又做了什么?”
青霜不假思索,连连道:“今早于妈妈回来之后,去楼里巡视了一圈,随后便将自己锁在了屋子里,连饭都没吃。直到方才……”
她顿了顿,“大约半个时辰前,于妈妈说她饿了,要婢子给她准备山花露水糕和酥山一片雪,这两样东西做起来很是花费时间,婢子方才从厨房出来,便瞧见于妈妈她……”
她边说着边有些哽咽,王珏却淡淡道,“带本县去看看。”
“是。”青霜缓缓起身,转过身给王珏等人让出一条道,“县尊大人这边请。”
于妈妈的屋子正在那片假山后的阁楼里,阁楼不高,几人很快便走到了门口。
“阁楼的视线好,于妈妈平日里总爱站在阁楼里瞧着院子,今日她也是坐在窗口桌案……”
她一转身,刚要说出口的话突然被咽了回去。
阁楼屋门大敞,目之所及里头的东西凌乱得叫人无从下脚。多宝阁上的宝器全都被砸碎了一地,那张金丝银线绣绘而成的屏风也被劈成了两半,四仰八叉地倒在了地上。
窗台之下的那盆绿梅,也是被连根拔起,根系被切得一根不剩,与一地泥土搅合在了一块儿,更别说被劈得七零八落的帷幔与满地被踩踏的脏衣裳。
如此境况,还有什么窗口桌案?
“这……平日里不是这样的,婢子……婢子这就收拾一番……”青霜有些慌张,连忙要进门收拾,却被王珏叫住。
“慢着。”他道,“你先下去,顺便将楼里的所有人都集中到前厅去。”
青霜顿了顿,但看了眼王珏的官服,又点了点头,“是。”
青霜刚转身离开,王珏便朝身后的竹心看了一眼,竹心会意,不过一个闪身,便消失不见了。
月夕从未见过这般神出鬼没的功夫,只微微一愣,随即近前半步,低声问,“县尊也觉着于妈妈的突然死亡有些问题?”
王珏嗯了一声,转过身,定定地看着月夕。
王珏身高六尺有二[186cm],肩宽腰窄身形挺拔,而月夕不过五尺五寸[165cm],身形又比普通小娘子更瘦弱些,两人倏地站在一起,她像极了一只被身形高大的野狼质问的小白兔。
月夕被他看得脊背微凉,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眼底闪过一丝心虚。
王珏冷哼道,“不错,还知道心虚。”
月夕正欲解释,却被王珏打断,“你因何故在此本县也不查问了,你只需知道,查案缉拿是本县的事,与你无关。”
月夕默默地低下了头,王珏的话再度传来,“本想查搜完栖月楼便去府上吊唁,如今看来,怕是要等明日了。”
月夕埋头跟了上去,“多谢县尊大人。”
王珏暗自叹了口气,“唯此一次,下不为例。”
他顿了顿,问:“可查问出什么来了?”
月夕道,“彩蝶娘子是自贴身侍婢小欣死后,才性情大变的。她有意自赎,于妈妈未允。”
王珏嗯了一声,边在屋子里查探着边示意她往下说。
月夕继续:“于妈妈与彩蝶娘子发病时都喜欢打骂人,我猜测……”
王珏顿住脚步,转过身看向她,似是在鼓励:“说。”
月夕得命,道,“我曾在一些民间土方的医书上看到过相关案例,常人无缘无故性情大变,缘由有三,其一,受了极大的刺激,内心承受不住;其二,药物所致;其三,此人本身便有癔症,而后突然发作。”
“你觉着是哪一种?”王珏问。
月夕想了想,“纵观两人的性情,第一种与第三种许是不大可能,所以我觉着是第二种,只是……”
“嗯。”王珏点点头,似是在肯定她的分析。随后他从腰间拔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在一片狼藉的梳妆台上轻轻翻了翻,“只是什么?”
“只是我对药理不大精通,一时想不起是什么。而且,彩蝶娘子身上还有一处疑点,她为何出现在城外的河里?”
她继续道,“城外那处河流的地势很是奇特,分别有两处上游,其中一处来自扶绥方向,还有一处则是城内,若彩蝶娘子在城内遇害,顺水而下,城内水边之人势必有所察觉。然而事实却……”
王珏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好一会儿,他才藏住眼底的震撼,接上她的话,“事实却无人发现她的尸体。”
月夕点头,“若彩蝶娘子在城外遇害,她为何要去城外?”
“若她并非在城外遇害呢。”王珏道。
月夕只顾着分析,竟一时未察他方才说的并非疑问,只道,“若并非在城外……那必定在城内某处!”
这个问题似乎无解,月夕暗自叹了一口气,眼神也沉了沉,“还有一个问题,也不知我阿爷他……那日到底见了什么人……”
她的声音越来越细小,却依旧让王珏捕捉到了一丝悲恸的情绪。他的唇角微微一勾,他道是这小女子被仵作这行当侵染得无甚喜怒哀乐,没成想竟将这些情绪全都藏在了心里,倒是个十分坚强的小娘子。
他用匕首挑起一截残破的丝绦,朝她挑眉示意,“过来看看此物。”
月夕顺着那截丝绦往下看去,却见那一头竟是一只小小的香囊,看那香囊的磨损程度,像是经常被戴在身边的。
月夕正欲伸手去拿,却被王珏喊住,他从怀中拿出一块绣着美玉的丝帕,递给她,“用这个。”
月夕接过丝帕,将其裹在手里,一下将香囊拎了出来。
还没打开看,只闻了闻,她的神色就变了一番。
她立即打开香囊一看,果不其然,香囊内那黑色的丸子,与从顾宗腹中取出的那个一模一样!
阿爷果然来过这里!
“郎君,人都到齐了。”
竹心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口,王珏看都没看,接过香囊丢给他,道,“带人把这里封了。”
竹心将香囊收好,又从腰间拿了一块新的帕子递给他,“是。”
王珏边擦着手,边看了一眼一旁的月夕,“顾仵作也累了,先回去歇息吧。”
月夕原想说自己其实还能帮忙的,可一想到衙门里还有具尸体等着她,便点了点头,“是。”
“月黑风高,夜路不好走,竹心,你送顾仵作回家。”
月夕诧异地抬起头,“县尊,我自己可以……”
“顾仵作,县尊也是担忧你的安危。”竹心道,“这边请。”
月夕抿了抿唇,县尊大人都做到这份上了,她也不能不领情,于是乎,她只好点了点头,跟着竹心从来时的小门里走了出去。
黎阳县有宵禁,时过戌时,路上便没人了。
周围安静地可怕,月夕拎着一盏灯笼缓缓往七角巷走,竹心紧跟其后。
也不知过了多久,竹心才开口道,“还请顾仵作见谅,我们郎君也只是怕你为了令尊的案子,食不下咽夙夜难寐,如今黎阳县,也只有您一个仵作了。”
月夕点点头,“多谢竹心护卫,我晓得的。”
竹心将她送到院子便离开了,月夕在院子里站了许久,才走到堂屋里。
顾宗的棺木被月夕停在了堂屋,她净了手,给顾宗上了柱香,随后起身往自己的屋子走去。
谁想此时,院门被人敲响了。
因着仵作这门行当,顾宗的院子除了县衙里的捕快,几乎无人问津。这个时辰,衙役捕快们全被县尊派出去抓人了,竹心也才刚走,月夕不知还能有谁会上门。
她蹙了蹙眉,顺手在廊下抄了一根棍子,朝院门走去。
“咚咚咚。”院门又被敲响了。
月夕走到门后,刚想从门缝往外望,外头便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月儿,快开门,是王阿爷。”
月夕顿了顿,将棍子丢到一边,褪下门闩打开了门,“王阿爷?”
老王拎着一个大大的油纸包和两壶小酒,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趁衙门里不忙,我过来送送我这老伙计。”
说着,他朝身后喊了一声,“老杨,你好了没有!就等你了,磨磨唧唧的。”
“来了来了。”巷口卖酒的老杨抱着一坛子酒,腰间还别了一个荷叶包,缓缓从不远处的巷子里走来,“我这不是歇了一脚么!”
“杨阿爷!”月夕连忙近前要帮老杨抬酒,却被他拒绝了。
他道,“快进去给杨阿爷看座。”
月夕点了点头,环顾了一圈,确定再没什么人,关上门后,又迅速跑到堂屋里,收拾出两个坐塌,正正地放在了顾宗的棺木旁。
老杨将酒坛子放在坐塌一旁,一屁股坐了下来,看向棺木里的顾宗,“老顾啊!你生前最爱我酿的酒,今晚就让你一口气喝个够。”
老王也坐了下来,将油纸包打开,里头包着的是油光饱满的猪蹄,足足有五个,“也不知你在那边吃不吃得着这玩意儿,今日我也不跟你抢了,你多吃些。”
堂屋内烛火摇曳,三个老伙计一躺两坐,虽没什么话,却又好像道尽了一切。
过了好一会儿,老王才埋下头,“若是前日里我能拦着他些,他兴许……”
他语气有些哽咽,月夕站在一旁也不好劝,便看向了老杨,谁想老杨的眼眶早就红了。
“莫说你了,若非我老寻他喝酒,他的身体也不会……”
才不过几息,两个年过半百的老人老泪纵横,面上的沟壑在暖黄色烛光的照耀之下也随之清晰可见。
好一会儿,两人才想起堂屋里还有个月夕,连忙止住了泪。
老王拍拍老杨的肩,“时候不早了,嫂子还病着呢,你快回去吧。”
老杨叹了口气,有些依依不舍,起身走到月夕面前,“月儿,明日就搬去杨阿爷那儿住吧,你吉阿兄进京赶考去了,正好腾出了间屋子。”
“杨阿爷……”
“听话,你王阿爷是个光棍儿,整日住衙门里也顾不了你,你来杨阿爷家,你阿母总一个人在家,闷得慌,你就当陪陪她。”
“杨阿爷,我已经承了阿爷的差事,在衙门里当仵作了。”月夕道。
老杨眉心微凝,“这……,衙门怎地竟收女仵作?”
老王一把将老杨推开,“衙门怎地不能收女仵作?月儿还是由我顾吧,我在衙门可比你方便!”
二人看起来并非玩笑,老杨也只好作罢,柔声道,“可想好何时下葬否?八虎[1]可请了?可要帮忙?”
月夕摇了摇头,“我想等寻到真凶后,再给阿爷下葬。”
老王倒吸一口凉气,“这哪儿能啊,要是真凶十天半个月没寻到,老顾岂不是得在堂屋里停个十天半个月?”
“不会的。”月夕坚定道,“我信县尊。”
注[1}:八虎:抬棺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