呱?
梅初雪!你未免忒狂傲!
夕篱怒目看向压在他上方的梅初雪。尽管梅初雪俯视着他的这一张脸、这一双如画如琢的眉眼,依然很好看……呵,剑术我比不上你,体力我还……
欸?
为什么!他手劲为什么能这么大!
夕篱尚未完全坐起身子,梅初雪那一双生来握剑的手,把住夕篱双肩,竟将他硬生生按回了地面!
梅初雪原状跨骑在夕篱腰腹,高高在上地、游刃有余地压制住夕篱,唇角微微含笑———嗤笑。
夕篱着实恼了。
“梅初雪,我可不收力了!”
夕篱自恃他一身自由懒长的大体格,比梅初雪精炼狠磨、在力量与敏捷之间必须做出权衡的剑客身材,至少,在骨肉份量上,夕篱占据了绝对优势。
武学公认基本原理: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
欸?
梅初雪双膝牢牢压抵在夕篱胸腹,各握了夕篱两只手腕,一左一右地,将夕篱双臂钉死在地面。
显然,以夕篱之体力,尚不能称为“绝对力量”。
反观梅初雪,他不仅精炼肌体,技巧更是娴熟。
“梅初雪!”夕篱大吼一声,膝盖、大腿、腰腹、胸背、臂膀,全身同时发力,“咯咯……嗷嗷嗷呜!”
夕篱全身挣扎起来,连牙齿都在用力。
梅初雪果断松了手,从夕篱搁浅的鱼一样上下弹动、左右摆尾的身体上,轻巧跳开。
如此,夕篱方才得以将他后背完全扯离地面。
夕篱双掌按在双脚间,蹲立在地,注视着身前的梅初雪。夕篱采取此种类似兽的攻防姿势,一是他自知自己身高体长的显著劣势,便是重心不稳;
二是,当初夕篱夜袭血梅崖时,他即是如此四肢着地、一路伏地狂奔。他几乎要成功了。此乃他灵机一动而自创的、并且掌握得最为熟练的“体术”。
此时此刻夕篱褪下了一身澎拜内力,故他上肢肌骨无法在内力的加持下、完美模仿出兽类的形态。
但夕篱此时面对的,亦非高翔于夜空的巨鹰们,而是立在他对面、与他同样身无内力的梅初雪。
梅初雪挺身而立,一袭白衣飘然。
他朝夕篱勾勾二指,目光肯定,眼神里传达出清晰的指令:
“过来,试着扑倒我。”
夕篱“嗷嗷”着,猛扑了上去———
扑了个空。
梅初雪身子轻盈旋开的同时,手中尚有余暇,他鼓励似地拍了拍夕篱腰臀,似是在无声夸赞道:
“做得好。再来,试着扑倒我。”
梅初雪笑看宝夕篱气鼓鼓的背影。他四肢蹲地,肩背连同胸腔一起,线条明显地起伏着……
“嗷嗷!”
夕篱遽然转身回扑。
“啪!”
梅初雪撤身闪躲,与此同时他伸手抓了夕篱腰上的五色玉带,顺势将夕篱往下一扽———
梅初雪还好心地伸出脚,帮夕篱垫了一下肚子。
下一瞬间,夕篱即被梅初雪扽趴在地。
欸?
一只洁白靴鼻,无不得意地翘在夕篱脸前。
哇!
梅初雪!
你这算什么,耍人么!
冰石地面微微震荡起的古朽的雪尘气息,搔痒了夕篱鼻尖。
夕篱狠狠地喷喷鼻子,鼻根一皱、四肢一缩,瞬即从地上弹起,后脚猛一蹬地、双手高高举起,奋力铺开他这一副过人身躯,网向那一袭白衣———
“啪!”
“啪!”
“啪!”
“啪啪啪啪!!!”
夕篱从未想过,他自己,居然可以做出这么多不拘一格的倒地姿势:
脸伏地、肚趴地、身滚地、背躺地、胸扑地……
夕篱竭尽全力,却未能一次,成功扑倒梅初雪。
最后一次,梅初雪将夕篱按趴在地,单膝抵了夕篱后腰,双手反缴了夕篱胳膊,半骑在夕篱身上。
梅初雪以胜利者的姿态,命令道:
“说,说你是小篱笆。”
“我是小篱笆!我是小——篱———笆———!”
悲怆喊声,一圈圈回响在幽深杂错的隧洞中……
某隧洞的一端,剑神梅傲天,徐徐睁开了眼。
他身前那一座巨大的石化了的冰封的心,冰光愈发闪耀。
冰封石心中,悬竖着一柄纯白长剑。
此剑非剑。
它乃万千冰元虫聚积而成的内修之人的映照。
剑神面坐在冰封石心前,光耀石心映照出他心中所执着的那一柄无拘无束、拥有绝对力量的神剑。
“我是小——篱———笆————!”
“我败给了———梅初雪———哥———哥!”
陌生少年欢乐的叫喊声,沿着杂错隧洞,一圈圈晃荡至剑神再一次极致开悟从而五感全开的耳边。
梅初雪,是剑神唯一亲手带大的梅林弟子。
小初雪幼时离不开人、又极爱哭,他是在剑神超于常人的强悍臂弯中,从一个似乎生来是专门折磨人的小婴魔,长成了一个惊艳武林的剑术小天才。
他们都说,梅初雪,像极了梅傲天。
梅傲天从不觉得,徒弟应该像师父。
所幸,除去武学天赋,梅初雪一点不像他自己。
一如其他贪玩好耍的活泼孩子一样,小初雪自小跟在哥哥梅叶身后,梅叶做什么,他便也跟着学。
小初雪三岁握剑,五岁即成功开悟万华神功。
小徒弟初次开悟内功,便自高崖上一眼望见了被“坏云鹰”推出鹰巢、滚落在雪窝里的那一颗大鹰蛋。
“师父!你帮我去捡蛋!我和目莲哥哥养它!”
梅傲天至今犹对小婴魔恨不能将他自己哭死的尖泣声,心有余悸。彼时他低头看着小初雪被寒风吹得彤红的小脸,恰似小婴魔哭得要泣血的嘴脸,剑神师父不敢不答应小徒弟听来异常荒唐的要求。
剑神一手抱了小初雪,一手高举了大鹰蛋,自雪崖上落下梅林来。
梅叶见了弟弟和师父高举的蛋,不免忧虑起厨房安危:
“初雪,你仍要学烧菜么?新厨灶尚未垒好。”
“煮蛋谁不会!我要孵蛋、养鹰崽、挼云鹰!”
“噢,好呀,我们一起来孵蛋。”
从某种程度上,梅叶比梅傲天更沉稳、更伟大。
梅傲天对这两个孩子,钦佩不已。自他占据雪崖九年来,他只觉得崖下鹰群吵闹,他从未想过驱逐鹰群以求宁静,亦从未想过要骑上一头飞天巨鹰。
梅叶天然地去爱护、抚育一切孤弱幼崽:鸡仔狗崽、云鹰幼雏、乃至那一群癫狂疯魔的秋姓孩子。
梅初雪则一直有所偏爱,他尤其喜欢“猛兽”:
他养大过一头三百余斤的鬣毛野猪,驯养过一头通体洁白的冰瞳云鹰,还放生过一头会像人一样怪笑的诡异的红狐。
如今,他又新寻到了这般一头吵闹玩物 :
“咯咯咯、嗷嗷嗷————!”
剑神听得很清楚,梅初雪收养的这一位新玩伴,正在学云鹰面对强敌时的怒吼———学得像极了。
如同一阵清风拂过明镜,少年们欢乐的吵嚷,不曾在剑神沉静如凝的心海中,惊扰起一丝涟漪。
梅傲天闭上眼。再度潜入心海。
他还能继续。他必须继续。
梅傲天一心唯剑。
他终将寻到天保,与他那一柄宝剑一战……
体内无形心海,无限扩张,直至将梅傲天全身包裹进去。内与外的界限,至此打破;形与质,空前融合。在一次次至臻至极的心潜状态里,梅傲天已然感觉他自己,拥有了接近于神魔的无限伟力……
“可是,夏时,我要怎么赢?”
从何处传来一句陌生又熟悉的声音,遥远得恍若隔世,又近得仿佛自骨肉里传来……
梅傲天瞳目微颤,却终究未曾睁眼。
他不必睁眼。
答案早已呈在他面前:
成为剑神,握住一柄前所未有的寂世神剑。
少年们欢乐的叫嚷声、他昔日少年时光绝望的自我质疑声、以及他耳中隐隐浮现出的笛声,皆悉数浸没于他漫涨上来的心海里……
世界,重归沉寂。
冰封石心中悬竖着的那一柄纯白长剑,那积聚、成型出这一柄指天巨剑的万千微末冰元虫,安静地发着光,如同它们过去二十三年一样,沉默地映照着无言的人、映照出他千百日夜来一成不变的决心……
“梅初雪,沐浴了。”
夕篱与梅初雪方才一阵赤拳肉搏,因无内力护体,二人皆酣畅淋漓地出了一身热汗。
夕篱解封了心海,内力疾速回涌。他如往常一样,将一池冰雪,以内力融化、加热。
“噗通!”
夕篱内力一震,衣裳尽扬,飞身跃入浴池。
梅初雪内力仍无。
夕篱舒服地泡在池子里,看着岸边梅初雪,一件件脱解着衣裳。
那由霍氏染坊独家调制出的雪青色,在冰光幽烁的山洞里,恍若一片片自夜空飘落的清柔月光。
待梅初雪脱至最后一件雪白得近乎透明的里衣时,夕篱往下一扎身,“咕噜咕噜”着沉入池底。
梅初雪步入池中。
池底那一团黑影,倏然舒展开来,出水芙蓉似的冒起来,湿淋淋、笑盈盈地支棱在梅初雪脸前:
“梅初雪,我好开心呀!”
宝夕篱绝非说谎,他的脸,实在快乐极了。
比在贡嘎山时,他从翻滚大雪球里露出的那一张纵声欢笑的脸,更要快乐。
从贡嘎山回来后,宝夕篱为何突然回避自己,
今日自己内力遽然消褪时,他又何以暴怒?
以上问题,梅初雪仍是不得其解。
但……
梅初雪抬手。
宝夕篱下意识抖了一下身子,以为他又要被梅初雪掀翻在池底。
尽管他怕,但宝夕篱仍乖乖地将他这一张脸,等在原地。
梅初雪沾水的指尖,轻轻抚上了宝夕篱的脸。
二人无言对视。
梅初雪目光肯定,眼神里传达出清晰的语令:
“小篱笆。你是我的小篱笆。”
梅初雪眼见着,一抹血色,自宝夕篱呆愣的鼻尖疾速泅晕开来,瞬间染红了整片脸颊,乃至耳垂。
但梅初雪看不见的是,夕篱羞红脸的同时,他下腹内力亦在激涌。夕篱将他身上的第二根竹竿,暗中以内力,硬生生压制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