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秋二人先后落至湖畔草地。
梅傲天闭关的小湖,草无野花、水无流萤,一切纷扰多余之物,皆被他的“落梅剑风”,悉数吹净。
秋风恶极小心地控制好了落地位置,绝不触碰到梅傲天身体、乃至他铺开的白衣裳的任何一处。
秋风恶永远记得,梅傲天伸手触摸夏时头上金簪的动作。
梅傲天想要触碰,却又恐惧与人接触。
但秋风恶这一次,比前九次他教梅傲天《落梅风》时,位置稍微落近了些。梅傲天不曾出言斥责他,亦不曾撤退身子,他拿出木笛,准备好学习。
秋风恶指尖沾了硝药,以内力引燃,在夜空下书写出磷光幽烁的五个字:宫、商、角、徵、羽。
“宫商角徵羽。”梅傲天准确读出了“徵”字。
秋风恶问梅傲天:“夏时教你认字时,用的启蒙书是哪一本?”秋风恶前半句话,也仅是猜测。
梅傲天默认了秋风恶的猜测:“《教坊记》《乐府歌辞》和《河岳英灵集》。”夏时承诺梅傲天,教他南逻所能拥有的最好的内功,当然,夏时自己喜欢的乐书、喜欢的诗集,也乐意分享给梅傲天。
“果然是夏时的风格。”秋风恶在心中说完了下一半句,亦是你梅傲天的风格。正如秋风恶所猜测的那样,聪明且性好嬉游的夏时,不可能不通音律。
但梅傲天彼时,一心认字。学会认字,他才能更好地理解剑谱和心法,他才能成为江湖第一傲剑。
其实后来,只要梅傲天开口,夏时必然仍会再教他一遍。可梅傲天不会开口,他是如此骄傲的一个人,尤其在夏时面前,梅傲天不允许他自己失败。
秋风恶微笑。一如他在马骨湖突围血战中,他惊喜地听出,梅傲天冷静削杀的剑音中,与他自己婉转悦耳的笛声中,阴燃着同一种不为人知的癫狂。
秋风恶开心他自己异常顺畅地理解了梅傲天狂妄而幼稚的心思,开心梅傲天不能展示给夏时看的他“弱”的一面,却被他自己看见了:
“梅傲天,五音各自对应的笛孔和指法是……”
“梅傲天,小指!”与前九次一样,梅傲天的小指,总有些不受控制,不是占住了无名指的孔位,即是好似被点穴了般,翘在半空中,原地不动。
饶是秋风恶这种温软性子,也气恼得拿起玉笛,敲敲那一根无论如何就是开不了窍的小拇指……
长夏很快过去,落叶亦跟着飞去,及至湖雾弥漫的冬日时,梅傲天已然能照着曲谱,流畅吹奏出一支《关山月》。
梅傲天绝非无情之剑痴剑魔,从他寥阔宁静的笛声里,秋风恶听出了一种无法开口言说的深情。
“梅傲天,下一曲,你将学哪一支?”
梅傲天迅速翻找到了下一支曲谱:《金缕衣》。
秋风恶笑了笑。《金缕衣》必然不会是梅傲天的风格,它自然是夏时的喜好。
秋风恶将玉笛横在唇边,演示了一遍。
曲毕,梅傲天问秋风恶:“你不喜欢?”
“《金缕衣》是我母亲常唱的曲子。我很喜欢它的辞句,”秋风恶清唱道,“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须惜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秋风恶折来一枝枯黄草茎,往湖水里一蘸,再拿起时,一朵晶莹剔透的冰花,倏然绽放于枯枝之上:
“我只是疑惑,少年时,应该做什么,才算是惜时?过去我为母亲而活,为她献祭着我自己的年华。如今我内功开悟了一层又一层,可我依然不知道,我要做什么。我真羡慕你,梅傲天,你好像生来即知道你要做什么,你要成为江湖第一剑客。”
梅傲天模仿着秋风恶,亦以枯枝和寒水、以内力凝冻出一枝冰花。梅傲天说得很肯定:
“无论做什么,皆是枉费。”
秋风恶一愣,略微思忖后道:“夏时说的?”
梅傲天补充完整了夏时的前提:“尤其在败坏的世道上,肆情挥霍才华,是一种至高的勇气。”
秋风恶开心地笑了。
原来不止他一人,怀疑人生的徒劳;原来夏时看似欢乐的“好玩”,竟与他有着一样的消沉情绪;原来一心惟剑的梅傲天,竟也是在清醒着逃避和沉溺。
“我大好青春年华,虚掷在教你吹笛子上。”秋风恶笑得心甘情愿,他将冰花从梅傲天手里夺过,要他双手持笛去吹《金缕衣》。秋老师警醒梅学生:
“梅傲天,你的小指,给我动起来。”
好好一首流俗欢曲,却被梅傲天吹得悲壮非凡。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秋风恶随着梅傲天的笛声,轻轻哼唱起这一首他昔日最讨厌的欢曲,缓缓转动起他手中两枝晶莹冰花。
秋风恶实是难以抑制他心中的激动和狂喜!
即在方才,他伸手夺过梅傲天手里的冰花时,他故意触碰到了梅傲天的手指。
梅傲天毫无反应。一如秋风恶过去大半年来忍无可忍地掰动起梅傲天不听话的小指、甚至颇用力地拍打梅傲天又一次按出了相同错误音调的手背时,梅傲天任他触碰、任他责罚,不反抗、不回避。
梅傲天已然接受、并习惯了秋风恶的触碰……
黄小楼远远听见了梅傲天吹奏的《金缕衣》。
他方从集市上归来,运回了五大包食粮。自黄小楼开创出“磨骨换皮”的秘法以来,五人湖中闭关所需食粮,皆由面目一新、江湖不识其貌的他来置办。
秋风恶听见一袭衫裙烈烈,朝他和梅傲天飞来。秋风恶兀自微笑着,缓缓转动起手中两枝冰花。
及至黄小楼隔着湖水,在湖那岸“咣咣”扔下两大包食粮,梅傲天依旧不曾停止吹笛,依旧不曾站起来、离远他。秋风恶这才抬起头,看向湖对岸:
半月余不见,黄小楼另换了一身新衣裳,红衫红裙桃红颜;削瘦的脸,愈发饱满起来了,满头金钗金坠,终于不再像小孩子偷戴母亲的头饰了。如今黄小楼看起来,是实实在在的黄鹤的“黄夫人”了。
黄夫人自始至终,不曾看秋风恶一眼。
对于黄夫人明显流露出的敌意,秋风恶不再惊慌失措,更不会想着要去讨好。当他听见黄小楼做作的冷哼,他只隐隐觉得好笑;而当他看见黄小楼愤怒离去的背影,他深觉,心中无比舒畅。
黄小楼愈是厌恶他,愈说明他做得好、他胜了。
梅傲天全然不知他身旁秋风恶与黄小楼无言结束了一场对决,而他正是这一场对决中的关键因素。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秋风恶快乐地放声歌唱起来。黄小楼要成为黄鹤怀中唯一的金枝;夏时要成为嬉游花丛皆不顾的无拘浪子;而他秋风恶,要折下这一枝骄傲的冰梅。
夏时说的对极了,人生在世,无论做什么,皆是枉费。
如若一个人,非要溺于某物某人,方能忍受生命虚无却刻骨的痛苦,那么,他甘愿、他勇于把他自己,浪费在梅傲天身上。他的笛声、和梅傲天的剑鸣,阴燃着同一种癫狂。他决然不会如母亲所说:
“一个人出生在何处,他终将死在何处。”
秋风恶与梅傲天,将同死于江湖。
秋风恶不是夏时,夏时不能做到的事,他可以。
秋风恶用手把住梅傲天膝头,用力摇了摇:
“你去搬粮袋,今天轮到你生火煮饭。”
梅傲天放下木笛,说了一句非常具有梅傲天风格的话:“人活着,为何必须吃饭?麻烦。”
/
/
/
当两种笛声合奏着自孤月下拂来时,夏时因为饥饿,不得不从渐入佳境的忘我修炼中,抽离出来。
夏时身上落满了雪。
饥疲至极,一片雪花落在身上,竟是如此沉重。
夏时顺势颓倒下去,张开嘴,舔一大口地上的雪,喝了;又从哪里,摸出一块牛肉干,慢慢嚼。夏时含着牛肉干,翻身过来,看着天上孤月。
这一切绝非夏时有意为之,是多情的万华神功,自行修复好了他几近聋聩的右耳;而聪明的夏时,又极快地把握好了惯用眼与弱势耳之间的平衡。
夏时清楚地听见了,远方那两种截然不同的笛声,一个寥阔得悲凉,一个柔情得狂热,前者看似是主音,后者,却才是稳稳把控着主调的那一个。
二人吹完了《落梅风》,吹《关山月》,接着吹《金缕衣》和《蜀葵花》,再吹《凉州曲》……
天作之合。
夏时如是赞美那二人的笛音合奏。
几口雪水和肉干、以及奇妙的万华神功,迅速帮夏时恢复成了往日的快活抖擞。夏时随着远方双重笛音,哼唱起小曲,翻检起黄小楼新扔来的粮袋:
咸鱼芋头汤,烤冻羊腿,酱肉蘸姜蒜。
夏时极快地决定好了他一个人的盛宴的菜单。
好吃,亦是好玩里重要的一环。夏时作为一个真诚的美食家,不止享受品尝,更享受烹饪。
咸香浓白的汤,“噗噗”地在锅里滚着。
夏时高举酒杯,邀孤月共饮:
“来喝一杯!我孤独的朋友,我永远的朋友!”
天上孤月,圆如人瞳,千万年来默默凝视人间;夏时亦用他可直视烈日的眼,长久地凝视着月亮。
人看月亮,总是多情;月亮看人,似是无情,却又一往情深。
人性贪多而多变,相遇后便欲相知,相知后即愿相亲,相亲后、大多是相厌和相离;人间许多誓言里的“唯一”,大多是无可选择之下的执迷不悟———
此情不能说不真,但此情,实在是一种束缚,束缚他人,更是束缚自己。
那月亮,高不可触、远不可亲,但月光却温柔,却公平地照在每一个大梦一场的浮生里;它不离不弃,月亮会永远看着你,每当你看着月亮的时候。
夏时饭饱汤足,躺在积满雪的荒草地上,继续看月亮。月亮望久了,便有一种身体在上升的错觉。
再睁开眼时,天上月亮,仍是那个月亮,地上幽蓝龙胆花,却已开落了两回。
这是春夏秋冬五少年在云梦泽的最后一夜。待明日太阳升起,他们即要离开这无名小湖,他们要赴益州论剑之邀约,他们必将惊爆江湖、震名天下!
五人围坐在篝火旁,烤鱼、喝酒、说大话。
五人自西向东的座位,依旧是:
黄鹤、黄小楼、夏时、梅傲天、秋风恶。
黄小楼几乎是坐在黄鹤怀里,妆面精美、长裙动人,俨然是一位贵妇人,俨然是一对恩爱夫妻了。
比起两年前,秋风恶如今与梅傲天挨着坐的距离,拉近了许多许多。梅傲天白色的裾摆,叠盖在秋风恶的青衫上;秋风恶摊开的左膝,抵着梅傲天的右膝。
绝非夏时有意窥听,是多情的万华神功,将他耳识进一步提升;耳孔不是眼珠,没有“耳皮”来关紧。夏时听见,他右手边,秋风恶正与梅傲天低语:
“我终于看清了!当真如你所说的那样,月亮之上,竟是凹凸不平、明暗斑驳、鬼影重重的!”
秋风恶的心思,实在太过细腻,他提出了梅傲天从未有过的疑问:
“夏时看月亮,一定比我看的要清楚一万倍。月亮在我眼中,如今已是相当难看。你说夏时最爱看月亮,他怎能喜欢看这一饼坑坑洼洼的丑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