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为多疑云鹰所察觉的奇绝传音,不断自脚下传来:
“梅初雪,我现在用以与你传话的内力,正是我师傅,传予我的。
“唯有我师傅之上善内功,淳如春雨、和若春风,才能成功移植进我心海、才能生根发芽、才能———救我的命。”
开发心海,乃习武之人内修第一步。
理论上心海人人皆有,但总有人扣不开这道门,譬如梅叶,他外练刀剑不行,内修功法更是不行。
心海名为“海”,自是能通过修炼,无限扩展。但心海唯能装盛个人一点一滴积累来的内力———
人人内力相斥,此乃内功第一基本准则。
否则,一个恶人,只要他心够狠、下手够快,只要他虐杀比他弱的武者、持续掠夺“弱者”们的内力,当内力雪球越滚越大、当这个恶人成为武林至尊后,他只须不断地掠杀第二名、第三名,这一个大恶人,便将是永远的江湖第一。
正因人与人内力各异、绝不相融,故比起剑刃造成的一次性皮肉伤害,内力造成的损伤更甚:
深入骨肉筋脉的外来内力极难被排出和消解,内伤反复发作、久病不愈。
即使是“内功精妙”的江湖医师,利用细如游丝、微若悬息的内力把脉、缝合、疏筋疗窍,医师们所做的,也不过是尽力减轻对伤者造成的二次伤害:
在无可避免的损害之间,择其轻者。
至于“传内力”救命,实乃紧急中无奈之下下策。
强留住性命后,伤者只能靠自己,将体中大量的他者内力,慢慢将其同化、溶入自己心海。
此种“内力同化”极其艰难,非高手不敢尝试。
且其同化过程,如同在炮仗坊玩焰火,稍不注意,便会“砰”地一声,爆炸身亡。
这种爆炸,梅初雪想到,正颇似像宝夕篱通过全身爆射真气来反击群鹰坠袭的“怪招”。
梅初雪好奇的内功隐秘,宝夕篱便这样坦诚地说给他听了。内力传音源源不断地自脚下鹰背传来:
“我三岁开悟了心海,为了活命。
“但我那时太小、太无力,心海贫瘠得像一抔黄沙,根本无法反哺我的身体;同时,我的身体又太脆弱,脆弱到随时会死。根本没有时间,来等我一点点修炼、一点点填满心海、一点点滋养我自己。
“师傅唯有尝试着给我注入内力。我的心海没有排斥,相反,一饮而尽,简直是久旱逢甘霖———
“又可作饮鸩止渴。我垂死的弱小身体,暂时保全了,心海却翻了天。我想我创造了武林记录。
“我三岁时,就走了火、入了魔。
“为了不让我内体爆炸身亡,师傅又只能继续输入内力,帮我强力压制住我狂暴的心海。
“如是,我一边接受着师傅的淳和内力,一边努力修炼、一天天积累起属于我自己的内力。
“好在有万华功法。
“万华功法入门极难、但效果翻倍,别家内功心法是涓涓细流,我们万华功法,是百川入海!
“十年后,我心海中的两种内力,达到了完美平衡。
“十年来,师傅累计传给我的内力之多,我根本无法将其同化,事实证明,也不需要。两种内力,和谐地共存于我心海,泾渭分明,各占一半。
“它俩在我心海里,究竟是左右各占一半,还是上下各占一半,我和二师兄多次探讨过。
“我比较偏向,是上下各一半……”
夕篱仰面躺在致命鹰爪里,一个人叨叨不停。
隔着巨鹰躯体、在冰川雪岭的漫天寒意中,夕篱嗅着梅初雪的气息,是一如既往的熟悉的“微凉”……
夕篱从鹰爪下滚出来,看见鹰巢里挂满了一具具动物冻尸,肢体完整、种类繁多、精心布置。
在冰瞳生气它的“玩具”不听话之前,梅初雪抢先推出一掌风,将夕篱推入鹰巢之后的洞口。
于是冰瞳改为生气梅初雪抢走它的“玩具”,梅初雪站在原地,一人一鹰,眼神对峙。
稍许,冰瞳垂下头来。
梅初雪伸手拍拍冰瞳悲伤的鹰喙。
夕篱立在原地,等梅初雪。
他没逃,也没乱蹿。鹰巢之后的诸多“秘洞”与复杂“密道”,比夕篱想象的,要庞大的太多。
莫说人在里头行走、舞剑,即便是巨鹰崽子,头低一低、翅膀缩一缩,亦能钻进山洞里来扑腾。
夕篱推测:“这是历代小巨鹰们啄出来的隧洞?”
进食,是动物生来即有、直至死亡的本能,唯有这样持续个体一生、统治整个族群的强大本能,才能一代又一代地啄食出这一条条幽深交错的隧洞。
梅初雪说:“云鹰不吃石子。”
夕篱心虚一笑。他明知巨鹰是绝对的肉食者,无须像杂食的走地鸡那样,吃小石子以助消化。他却偏要胡猜巨鹰的食性。夕篱更没想到,梅初雪竟然听懂了他对巨鹰的存心诋毁;干啃凝香丸当饭的梅初雪,竟然知道,鸡会吃石子?
梅初雪不仅看过鸡啄食石子,他和梅冷峰,还早就各自研究过这些隧洞。二人得出的结论,一致:
隧洞是由内向外,发掘的。
隧洞内壁,冰石并存,冰体透射着奇异幽光。
冰光昏冥,但对于梅初雪的眼睛来说,足矣。
夕篱探指触了触洞壁上的幽光冰块,继续猜测道:“鹰巢之后的这些隧洞,是相互连通的?你打算自冰瞳的巢,经由这些隧洞,潜行到金爪的巢?”
“正是。”梅初雪足尖一点,径直跃入隧洞。
如同一粒石子坠入深穴,空荡隧洞里,回响起一圈圈足音,一声比一声悠长。
夕篱左足凝集内力,不断向下释放真气,使身体悬空、漂浮,好似一只极轻极轻的小船,浮在空气中,同时再不断向后释出真气,以向前推进身体。
目睹如此挥霍真气的豪奢做派,梅初雪终是忍不住开口:“你是右腿伤了,不是下身瘫了。”
夕篱辩解道:“我怕疼。腿一动就疼。”
梅初雪记得:“你说你走火入魔了十年。”
夕篱答:“那简直是度日如年、生不如死———其实并没有,我不是沉入心流修炼内功、便是累得呼呼大睡,在此两种情况下,我什么都感觉不到。”
梅初雪发现,他仅需起头一句,宝夕篱便能接上他十句。宝夕篱浮在他身后,自言自语、叨叨不停:
“梅初雪,要多睡觉,才能长高,你看我。
“梅初雪,你一定整日忙着练剑,不好好睡觉。”
夕篱正是睁眼说瞎话。他自云梦泽一路追来,梅初雪每日早睡早起,睡眠时长从不少于三个半时辰:
“玩笑话。你梅初雪的体格,是标准的剑客。”
如此精心锻造、这般完美平衡了速度与力量的体格,整片花海,也只有师傅、大师姊,虽然夕篱不愿提起,再算上那个郎中,仅这三人,做到了。
宝夕篱安歇了片刻,接着,宝夕篱的声音,又自梅初雪身后,源源不断地“叭叭”起来:
“金爪黏人,却认主。故此你无法和平地进入金爪的巢穴,同时,你也不愿以武力伤害金爪。
“梅冷峰是金爪的主人,剑神是鹰王赤纹的主人,梅叶是能驾驭鹰王的神秘的第四朵梅花———虽我暂时想不明白,但我确定,梅叶他毫无内力。
“除此三人,血梅派中再无人,能进入金爪的巢穴,即便是梅初雪你,也不行。
“那有意思了。那人,是谁?金爪看见他会开心,乐意让他接近———不对,”宝夕篱说得很肯定,“梅初雪,你为何走右边?我们应该走左边。”
错杂隧洞再次出现了交错,眼前出现了三条路。
梅初雪收气落足,却也不往前走:
“说说,你鼻子闻见的。”
“你发现了?你怎么看出来的?”
“眼睛看的。”
“你有双好眼睛,正如我的鼻子一样好。”
原来这就是高手过招。简洁明了,迅速高效。
夕篱既佩服,又骄傲。
夕篱如实相告道:“左边隧洞,鹰臭味最浓;中间气味凝滞且腐旧,必是死路一条;你准备走的右边,有些巨鹰气味,但很淡,许是会绕些远路。”
中间隧洞,确是死路。梅初雪看见了自己剑气划出的标记。梅初雪抬脚,慢慢走入了左边隧洞。
夕篱极轻地向后释放着真气,配合着梅初雪骤然降速的步伐,缓缓浮在梅初雪身后:“梅初雪,你在试探我?或是,其实你也从未走通过这些隧洞?
“若我不随你来,你确定你能找对路,去到金爪的巢?”夕篱遽然领悟,“是了、是了!梅叶也和你一样,特意给足了时间和机会,要那人赶紧离开。”
夕篱初入隧洞,便察觉了异常:“你轻功极高,踏雪无痕,却偏偏弄出了这一阵阵脚步声响。
“你和梅叶何以如此肯定,那人,毫无恶意?”
宝夕篱猜的,大致不错。
这迷宫一样错乱的隧洞,梅初雪和梅冷峰,二人皆不曾探究清楚。梅冷峰还曾在隧洞里迷过路。是师父在山外,用剑气生生冲凿出了一条小隧洞,梅冷峰才得以出逃。
之后,师父禁止了梅初雪和梅冷峰对于隧洞的探索,一是因为危险,二是,出于敬畏。
至于那人……
梅初雪想了想,提醒道:“他是暗杀毒手。”
“霍家人?”
宝夕篱一猜即中。
若不是他太幸运,便是他探查到了许多内情。
宝夕篱自信道:“我是医师。才不怕他毒手。”
一位武学医师,其声誉,不亚于一位天才剑客。
江湖上泛滥的是医术不精、招摇撞骗的“歪郎中”;神出鬼没着心术不正、武功诡谲的“邪炼师”。
内功已臻“精妙”,却愿意助人为乐、心怀仁善的医师,无疑是血色江湖中,一种伟大的奇迹。
江湖名医,屈指可数;宝夕篱之名,不在其中。
无名小医师说:“那我应当走你前面。”
夕篱浮空飘上来,胸膛下缘齐平梅初雪肩膀:
“梅初雪,你是不是认为,我很弱?你竟然一直将你的后背对着我,你不怕我偷袭?
“你一定很自信,自信你自己那一双眼睛,正如同我信任我的鼻子。
“莫非你后脑上,真生了第二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