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千载听见梅冷峰这一声别有意味的冷哼,他作为梅冷峰在血梅崖之外的第一好友,终是忍不住内心好奇,问:“冷峰兄,你和他,何时成为的朋友?”
若非真朋友,他二人一个姓梅,一个姓霍;一个高居西川邛崃,一个远在东海扬州,如此难以交集的二人,偏偏共谋出了一场劫镖大戏;
可云千载听他二人说话、观二人相处,总觉得,他二人又不像朋友,同时云千载还隐隐觉得,这二人之间,有小秘密。
霍远光故作心寒状:“云千载,我和你,在夏深夏长的十七岁、十八岁、十九岁的生日宴上,喝过三回大酒了!你竟然,从未把我当作过朋友么?”
云千载直言:“可以是朋友,但不会是一起去劫谋寄春镖局的那种好朋友。”
霍远光喜欢云千载的直言快语。尽管云千载明身劫镖时,悍然宣言道“若万华派真一团和气,何必分出个春夏秋冬”,但据霍远光观察以及事实看来,他们万华新一代四季子弟,彼此关系,实在融洽:
梅云二人,显然关系匪浅;那墨荷坞双生子,无缘无故,突袭富春江假商船,不似是故意挑衅绣花使,更像是专门为云千载让出这一方夸炫舞台。
亲兄弟尚且阋墙,霍远光非常好奇血梅崖的派内纷争:“那他和那个梅初雪呢?他二人是不是那种好朋友?他二人,究竟谁才是,血梅崖第一继承人?”
剑神梅傲天,平日足不下崖,双耳只闻冰与剑。
故崖下诸事务,实际由梅冷峰全手掌握,崖下梅林子弟,又唯“梅大师兄”马首是瞻。江湖人尽皆知,那个梅初雪,在同门中受到极度孤立,常年独居于雪崖,名义上,是守护剑神闭关、他自己要闭关。
师徒二人,同在雪崖之巅闭关练剑,而剑神梅傲天,却是血梅派公开内斗中,唯一的不知情者。
梅冷峰断言道:“我一定会是血梅崖掌门。”
霍远光知道,从梅冷峰那里,他摸不到好,便继续试探云千载:“那你呢,万华第五子,你想当黄梨山庄的二代庄主么?抑或是,青菊谷谷主?”
云千载怒道:“你们霍家的人头彩雀,和墨荷坞的红眼蜻蜓一样,到处乱飞、乱探,实在讨厌!”
霍远光笑:“我也讨厌。故此,我须偷偷劫镖,存些私钱,待将来携五弦私奔,彻底逃离我姥姥。
“千载兄,你我既已一起劫过镖,总归算朋友。当我和五弦奔命天涯时,或许会经过你黄梨山庄的地盘,我不求你为我向霍姥太君出手,但愿届时你不要阻拦我们,不要向人头彩雀透露我们的行踪。”
云千载半信半疑:“五弦?”
霍远光苦笑:“五弦,自然是化名。若姥姥知道我依然深爱着他,若人头彩雀探察到了五弦……”
霍远光再也扮不出虚伪的笑容了,但他这一脸毫不掩饰的阴险乖戾,反而让云千载看着舒心多了:
“五弦已经因我死过一回了。我不会再犯蠢了。莫说背叛我姥姥……我一定、一定会带他离开……”
云千载有些明白了,他和梅冷峰之间的小秘密,即是他二人,皆爱恋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情人。
霍远光既向自己坦白了他劫镖之目的,云千载亦坦白承认道:“我原来的确姓秋,秋千载是也。
“我是秋风恶众多儿子里的一个。有一年,黄家独子,也就是小鹤,久病不愈,秋风恶便携我,他儿子里长得最壮、最结实的一个,去黄梨山庄……”
霍远光插话调侃:“给黄小鹤冲喜?”
“鬼知道他怎么想的,秋风恶,他就是个疯子。”
云千载说得极其肯定,语气里对他这死爹全无好感,亦无深刻仇恨,仿佛是在说起江湖里某个臭名昭著的陌生人:“他看我和小鹤玩得开心,和黄鹤伯伯也玩得不错,他便问我,要不要留在黄梨庄、不必回他青菊谷了。我求之不得,就回答’好啊’!
“当着黄鹤伯伯的面,这疯子又想打我,可他打不过黄花夫人呀,他就干脆,把我扔黄梨庄了。”
霍远光苦笑:“又是个没长大的老疯子。”
“等他一死,我就改了姓。”饶是再直肠快语,对于“秋风恶之死”,云千载亦是语焉不详,“我恨死了秋这个姓,也不想姓黄。什么庄主、谷主,我没一点兴趣。我想要做的事,是一直陪在小鹤身边。”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霍远光品咂起“黄小鹤”和“云千载”二人的姓名,品出了新意。
云千载摆摆巨掌:“我名字,跟这诗,没半毛关系,我从不读书,在青菊谷没人教我,后来还是小鹤教我认的字。小时候,小鹤经常要我背他玩儿。
“这鹤嘛,骑的不就是云么!”
“……”霍远光看看梅冷峰,看看云千载,他二人,一个书画双绝、吉士风雅,一个重剑半扇、目不识丁,霍远光疑惑:“你和他,当初怎么能成为朋友?因为他梅冷峰,实在是没朋友?你可怜他?”
梅冷峰替他朋友回答霍远光:“因为我的剑叫冷锋,他的剑叫无锋。”这既是敷衍,亦是威慑。
云千载亦疑惑:“冷峰兄,你似乎很讨厌他?”
他二人的小秘密里,似乎还有些过节。
“随他讨厌我。”霍远光可不怵他梅冷峰的冷剑,“我不过是为迷惑姥姥,装作’扬州第一浪子’,但愿他这一位’益州梅少’,确然是真心待我星哥,否则,我即是撒泼打滚、扯谎连篇,也要哄得姥姥派出百只千只毒雀、毒手,把他梅冷峰,毒得万劫不复!”
“?”云千载疑惑地看向他的朋友。
霍远光吹响了一声轻浮的口哨:“他梅冷峰果然城府极深,竟然连你这一位真朋友,亦要瞒着。
“新朋友,让我霍远光来告诉你。在他梅大师兄英明率领下,血梅崖上下齐心齐行,牢得跟铁桶阵一般,密不透风。姥姥派出诸多人头彩雀,无一不撞壁铩羽,直至四年前,我星哥,霍远星,我霍家首席暗杀毒手,一举登上了他这一座冰峰堡垒。”
云千载看向梅冷峰,梅冷峰默认了。
他好朋友竟然和姓霍的相爱了?云千载并不责备梅冷峰对他隐瞒此恋情,却不能不替梅冷峰担忧。
霍远光是霍姥太君最宠溺的外孙,尚不能说服他姥姥,唯能选择与五弦逃之夭夭,那梅冷峰,他与这一位霍家首席暗杀毒手,又该如何相依相守?
云千载惊疑道:“那冰元虫,竟如此难解么?”
冥音湖之所以能摆与墨荷坞,并列为搅弄云梦泽的左右二巨手,靠的,正是这冰元虫。
霍远光大惊:“你竟知道冰元虫?”
金缕精酿、冰花焚香、霍氏迷药、以及人头彩雀们使用的奇毒绝毒,皆为冰元虫之加倍催发功效。
然而,霍姥太君至今未能凭借神奇的冰元虫,一统江湖,不仅是因万华神功及剑神压制,更是因为,血梅崖所在的邛崃山,乃冰元虫唯一产地。
云千载当然知道冰元虫。夏深夏长、梅初雪、梅叶、秋可归、乃至夏时叔叔、长沙隐者红莲夫人,这一大帮聪明人都知道,然而他们竟然解不出冰元虫?
“既然都知道了,”霍远光突然有些心虚,“那梅冷峰,你把你船上的冰元虫给我,金子、香料、布匹等诸财物,皆在我船上。”
霍家与血梅崖每一季的例行交易,是霍远星与梅冷峰仅有的相聚时光,但在此春夏相交时节,霍姥太君突然派给了她家首席暗杀毒手,一个新任务。
云千载骤然感受到了冷锋剑里的怒气。
梅冷峰自然愤怒,那老魅,又派小星去杀人!小星本性良善,他每次杀人,无异于杀他自己一遍。
再听听这个乖孙儿说的,“反正受罚的又不是我”,尽管小星与霍远光,是自小在阴森霍宅里相互依扶的患难兄弟,但梅冷峰,实在难以原谅,小星在霍家遭受的每一次折磨,霍家无人可称无辜!
但此时,梅冷峰须先解决另一个敌人。
梅冷峰向云千载打出了手势暗号,眼神示意脚下船板,云千载立即领会,继续开口与霍远光闲谈:
“你为何,要告诉我霍远星之事?”
“因为我相信你,相信你对黄小鹤的一片真心,一个敢全力去爱人的人,能是何坏……欸?!”
梅冷峰遽然出剑。一寸极寒剑气,穿透船板,刺透江面,以极其刁钻的角度,朝船底的夕篱袭来。
夕篱受梅初雪启发,自封全身穴道,暂摒内功,自远处潜游向江上泱泱船队,在船下窥听已久。
习武之人,习惯用内力去警戒武林同类,而对于没有内功的“凡人”,则会习惯性地忽视,因为没有内力的人,伤害极小,偷袭或攻击,皆不足以为虑。
梅冷峰能察觉出船下有人,是因为夕篱方才,必须解开穴道封制;因内力已回涨,夕篱径直用内力扛住了梅冷峰急袭来的冰冷剑气。夕篱破江跃出:
“野狐公子!又见面了!”
“是你!竹竿!”
霍远星认出了这一根湿淋淋、青翠翠的长竹竿,但他竿头仅挂了一只药囊,另一只药囊,则被他护在怀里;他浑身湿透,发梢滴着水,头顶蒸腾着股股白汽。
死到临头,他居然还想着要用内力烘干衣服?
多此一举!
一时间,无锋重剑、落梅冷锋、霍家独门暗器毒药,齐齐向夕篱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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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初雪垂眸看着脚下奔流不息的江水。
他什么也没想,仅是发呆、休憩。
“梅———初————雪!”
陌生又熟悉的呼唤声,遥远得仿佛是从飘渺的梦里传来,梅初雪下意识掐住了左掌伤口处的嫩肉,疼痛的感觉,清晰传来:他自然不是在梦里,也丝毫不曾有中了迷药、或者进入幻阵的迹象。
“我是——宝———夕—————篱!”
这一次,脚下流水传来非常明显的异动。
原来是将内息灌入江中,通过流水传递声音。
此种传音方法,并不罕见,但遥遥传来的声音里残余的内力,却让梅初雪莫名感觉到,有些熟悉。
梅初雪凝神远眺,遥见一点黑斑,自远方江面显现。
水中传音,持续逆流而来:
“首先!是我先发现的你!然后你再发现的我!”
“其次,你感觉的不错!我,也用万华内功!”
“最后,帮我!你帮了我,我即与你比剑!”
梅初雪闻言,便继续“站”定在江心,脚下向东奔流的长江水,不曾将他往前推动一寸。足掌真气近似本能地托举着他、漂浮着他、固定着他———
此乃一种极高的“静”之境界。
而以江水传音的宝夕篱,则向梅初雪展示了另一种极高的“动”之境界:
东方江面那一点黑斑,以世所罕见的超人速度,朝梅初雪疾速飞来。
梅初雪每眨一次眼,那黑斑便扩大一圈。
黑斑变成了浮水蜉蝣,蜉蝣变成了飘浮萤火,萤火变成了飞鸿一影,影子变出了身子和人脸。
“出来了!要出来了!”宝夕篱着急地大喊。
一张快乐笑着的脸,瞬间放大至梅初雪眼前。
偏偏他距离又掌控得这样好,足下真气恰恰好踩入梅初雪双足真气领域的边缘,似触非触,
恰好让梅初雪切实感受到那一股微弱的同源同宗的熟悉内力———确是“万华”无疑。
“给你!”夕篱拿起梅初雪的左手,拨开他手指,往他手心里,小心翼翼放了颗蛋,小小的,斑斑点点的;薄薄的蛋壳,已经绽出了数条蜿蜒缝隙。
夕篱一一合拢梅初雪的手指,使其握成半个拳头,以护好手中的鸟蛋。夕篱向梅初雪承诺道:
“你放心!我一定回来接它!我一定依约和你比剑!我一定在你寻我之前,先找到你!”
夕篱向旁滑出半步,这才点水起跃。
他滑远时,动作微乎得不曾干扰梅初雪足下凝聚的真气;他点水飞离时,他足下真气几乎没有改变江面的水流波纹,且他身后长竹竿的竿尾,一路飞来,干燥如初、滴水不湿———
此实乃“动中有静”的高阶示范。
夕篱已飞远多时,霍远光才迟迟追来。
阔流长江上,唯留他霍家冰花焚香的隐隐残香。
等霍远光姗姗赶回时,夕篱早绕回来了。梅冷峰和云千载留守在船上,夕篱没能一睹“冰元虫”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