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寒英生在清流人家,弱冠入朝,虽说比不上那些浸\淫官场的老臣,可他从来通透,眼下情境说是李仞提出来的,也是他造就,今夜不是上朝,年夜宴也不能不欢而散,故而冷了场就得暖场,否则今夜怕是谁也不好过。
“当然,臣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替自己开脱,怕的是回答了陛下的问题万一有什么不妥,陛下可就不能怪罪臣了。”
萧文广适时接过话说:“到底是年轻人,油腔滑调的,想夸就夸,左一句右一句,什么样子。”
“是是是,萧将军提点的是,那臣就说了,”他清了清嗓子,随后道,“锦宁公主是臣自花山迎回来的,不瞒陛下,公主冰清玉洁,金贵之躯,臣是真真有心,可不敢亵渎,臣家中规矩严陛下知道,彼时臣还赋闲在家,若是说出来只怕不等陛下恼怒,家父就能将臣教训一顿,故而听闻陛下为公主择驸马,最终这等好事还落在臣头上,实实是喜不自胜,喜不自胜。”
李仞闻言大笑两声:“如璋说的一点没错,杜家怎么就有了你这么个油腔滑调的,朕只问你觉得公主如何,你左一句右一句说这么多,公主如何朕没听到多少,倒是你自己将你自己捧得挺高。”
杜寒英拱手道:“陛下明鉴,臣平日里不是这样的,也请公主宽心,臣还是正经的。”
“哈哈哈~”
他们笑了,大半数的人都笑了,也有不笑,还有装笑的。
阿颂是装笑的那一个,几位皇子则三者皆由。
歌舞起,舞翩跹,衣袂翩飞,婀娜多姿,真个儿姹紫嫣红开遍。
阿颂忽想起许司一说过的话,他说:“都说后宫容颜是首位,可你瞧这满朝的文官年轻时又哪一个不是一表人才,我听说啊,相貌丑陋都过不了殿试,你这爹便已经是龙颜凤姿、气宇轩昂,满朝的臣子呢,文臣是眉清目秀、玉树临风;武臣则铁骨铮铮,气度不凡,真是绝艳一朝,前朝后院纳尽世间美景繁花啊!”
绝艳一朝,绝艳的又何止这些呢?手足相残、夺嫡之争才是真的绝艳。
几巡酒过,殿内渐渐松快下来,阿颂不时被李仞叫来喊去,叫她吃菜,问她近况,下面坐着的有相互敬酒寒暄的,也有欣赏歌舞美曲的,一眼看过去其乐融融,只是不能细想,将目光随意落在某个人身上定睛那么一打量,就会发现一张面皮下七八出心眼。
……
“锦宁公主那是冰清玉洁,你杜大人是清冷矜贵,您二位在一块儿那真是天作之合,陛下好眼光。”
“恒王殿下,臣是俗人之姿,您过誉,过誉。”
恒王李佑显然有些吃醉,他摆摆手:“你,杜寒英,杜忱远,旁人不晓得,皇兄和本王知道,你自小就是你们杜家顶好的那一个,文韬武略是样样拿得出手,唉,虽说你今日好似世俗了些,但本王知道,你还是那个杜寒英,是吧,景训,你俩相熟,你比我了解他。”
在恒王后面偏一些位子上钻研酒品的七皇子李景训忽然被自家皇叔叫了名字,也顾不得钻研,聆听后落语:“他呀,他就是块儿玉,皇叔,您知道的,他一向是世家子弟要效仿的那个,可咱们花朝达官显贵世家子弟那么多,经年至此,可有哪一个有他杜寒英的风名?他呀,正如杜公为他取得字一样,寒英树树高洁。”
李佑立时说:“青棠簇簇高雅。”
李景训却说:“青棠谓之合欢。”
李佑摇首道:“青棠乃是棠花青春。”
说着这俩人还把萧文广也拉扯进他们的话里:“萧将军你说,‘青棠’二字何解?”
杜寒英想插一句话将这件事就此过去,然而根本说不上一句话。
于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萧文广又把李仞拉扯进来:“陛下,恒王殿下问臣,锦宁公主这‘青棠’二字何解,臣也不知,殿下您说呢?”
恒王忙招招手试图拉拢李仞站他这头:“皇兄,皇兄,景训说‘青棠’二字该是合欢花树,可臣弟觉得,‘青’乃是所有公主之‘青’,而‘棠’字应当拆来别用,棠花簇簇,虽艳无俗。”
阿颂下意识往杜寒英那处看,见杜寒英摇头,她好似明白这只是件小事,任由他们说去也不会有什么,故而她低着头没说话也没做什么。
但终究是又扯回到了她身上,这一次没有人是有意的,只不过是她的长辈在论她的名字,说不定从前也论过其他公主的。
李仞兴致正酣,连日来的忙碌让他好容易得了松快后异常满足,被萧文广和李佑这么一搅闹,他也没恼,反而更添了些兴致。
“说来青棠的名字还是悯苍公取的,彼时青兰已经出生,随一个‘青’字,时值海棠花开,悯苍公便指树取名一个‘棠’字,棠棣之华,手足情重,海棠高洁,雅俗共有,有此名。”
阿颂也是才知道她的名字的老师取得,一时间有些恍惚。却听台下恒王李佑大笑几声:“是他悯苍公顾简之的风范,景训啊,你不晓得这悯苍公,他老人家就是怪人一个。”
李仞都这么说了,李景训自然乖乖应承:“原来如此,是景训寡闻,皇叔说的对。”
“哎,算不得你寡闻,那老人家许久不出山,山外头见过他知道他的也不多了。”李佑稍作停顿,“青棠啊,你是他的学生,他老人家如今怎么样了?”
阿颂起身伏拜,先拜李仞再拜李佑,恭谨道:“回恒王殿下的话,青棠离山时恩师一切都好。”
“一切都好那就好,他在山中,山川之美,古来共谈,宜心宜身呐!”
这话没错,花山本就是天下第一美山,景美,人美,未必仙气飘飘,高耸入云,但一定是美的。
李佑感慨万千,饮了一杯又一杯,李仞都有些看不下去:“你府上是连酒都喝不起了么?朕这宫里的酒可都是难得的好酒,你想喝自己得去。”
李佑一听酒劲去了一半,当即表示:“皇兄,今日是除夕,大好的时候您和臣弟计较几壶酒这比臣弟喝您几壶酒更不妥,有道是万物皆虚空,何况杯酒乎?再者,这年节下,您身为兄长,合该给弟弟压祟钱,或者给些吃的喝的,哪有如今这样。”
“哎,怎么者,反倒是朕的不是了?行行行,那个,嗯……寒英,就你了,等年夜宴散了,你捎上几壶酒送到恒王府去,你若是喜欢,你也带壶去,就当是朕给的路钱。”李仞笑说,杜寒英忙应下这差事。
继而李仞又说:“至于什么压祟钱,说起这个不该是你这当皇叔的给朕这些孩子们吗?你我都是快半百的人了,要什么压祟钱。”
“皇兄,去年臣弟还有来着。”
“那是去年腊月朕去你府中赏梅,借你的银子,趁着年夜宴给孩子们压祟钱顺手还了,你怎么不说往年也不曾有?”
“不不不,臣弟不这么认为,皇兄到臣弟府上赏梅,一应开销用度都该是臣弟的,借的钱臣弟早忘了,但皇兄您在除夕夜给臣弟钱,就是压祟钱,去年有,今年也要有。”
李仞的表情宠溺多过无奈,他摆摆手:“好好好,朕说不过你,郑安,你去,将朕给孩子们准备的压祟钱拿来,给恒王爷也添一份,正好都给了,这回可好啊?”
李佑乐呵呵地:“当然好了。”
殿内众人皆笑。
按理来说这是李仞和李佑之前兄友弟恭的场面,没什么特别之处,可阿颂还是在这一片和乐之中察觉到一丝不和谐,这丝不和谐就如同她的不安,无迹可寻,仿佛是她紧绷的神绪无中生有,她也笑着,只是多不自在。
郑安端着许多个钱囊走出来,头一个给的阿颂,阿颂双手接过,笑着谢过李仞,接着是皇子公主们,周淮安和杜寒英也都有份,最后那个最大的给了李佑。
这时候仿佛就是寻常百姓家的年夜饭,只是家中人丁兴旺,热闹了些。当然事实不是如此,这是花朝最隆重的年夜宴,最高位者正端坐高台俯看,一舞罢一舞起,觥筹之间,言谈都要仔细。
阿颂拿着钱囊,以为方才的话便告一段落了,不想李佑从他的钱囊里取出一些钱来,对着阿颂说:“小青棠,皇叔我往年的压祟钱都是你们登门时候给的,今岁也一样,不过你往年都不在,皇叔是长辈,不能少了你的,可过去这十多年终究过去了,补也无益,你呢如今尚未嫁人不好出宫,这样吧,等你出嫁那日皇叔给你封一封大大的礼袋,就这么说定了。”
阿颂忙不迭起身谢礼,李仞还不忘调侃李佑精得很。
一团和气,可一团和气下是阿颂的隐隐不安,也是其余人的旁观,阿颂今日出尽了风头,阿颂不信会这样安然无恙的结束,不是阿颂想的太多,实在是在座的没一个省油的灯,这不是三言两语之间她已经在李仞和李佑之间开了第一场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