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如此,阿颂并不觉得她今日那番自白能让杜寒英心中的不满消失殆尽,在她知晓废太子一案牵扯到这位迎她入宫的世家公子身上时,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她确乎孤身犯险,可她不想为废太子的一干事等收拾残局,倘若杜寒英不想放过她,她也未必一定是死的那一个,而今来看似乎省事些,省事些好,少一个敌人便多一份希望嘛。
花山往花都京城这一路走走停停过了小半个月,佑安十七年腊月初四卯时初刻,阿颂的车架停在正德门前。杜寒英无诏不可入宫,便在宫门外分道而去。
阿颂从正德门看进去,红墙黛瓦,长阶高殿,气象万千,这些空斋的画师曾画过,可画布终究不如亲眼所见。阿颂听过的奢靡风光在此刻才终于明白其中意。
大约一个多时辰,辰正三刻才有太监从门内出来来到阿颂跟前低声问询:“可是锦宁公主殿下到了?”
阿颂颔首:“是。”这封号听来格外陌生与别扭,她能知道这是在叫她已经很不错了。
那太监便扬声道:“陛下有旨,今国事繁忙,与诸位大臣有要事相商,锦宁公主一路辛劳,可径直往故云阁歇息,稍后听诏觐见。”
阿颂谨敬领旨,未多言语。
太监才跪下叩首,嘴里说着:“奴婢郑安,见过殿下。”
本朝设有六部,六部中礼部之下又有宦官司,司内有净身太监与专职太监之分,但都在总领太监郑安之下。郑安随侍皇帝多年,威望极高,几与礼部尚书平起平坐,但阿颂听闻这位公公守分寸,知进退,虽威望极高,却从不曾有出格的举动,自在的很。
如今人在跟前儿跪着,阿颂看他已是半百之人,可天命之年不见过多老态,跪礼叩首之时虽说脑袋扎的低低的,腰板又直又硬,更无多少唯诺,便晓得空斋暗门探来的消息是多么真切。
这些都是阿颂心中所想,郑安跪下只说完那句话便已经被阿颂亲自扶起来,他这般人物本不必跪拜她这远道而来的公主,她省的。
郑安起身后脸带笑意说了些旁话:“殿下,故云阁早已收拾妥当,殿下可先歇歇脚,不多时会有礼部下属女使教习宫礼,之后殿下需得往明华宫拜见皇后娘娘。”
阿颂和声道:“多谢公公。”
郑安道:“欸,这是奴婢份内之事,殿下初来乍到,诸多事务奴婢理当言明,何劳殿下说个谢字。”
阿颂噙笑未语,举止之中多几分拘谨。
郑安瞧了瞧许司一和红衣,忽低了低声道:“故云阁的侍奉是奴婢亲自挑选,但难说有不中用的,殿下带来的侍奉定然是殿下用惯了的,奴婢挑选的那些就放在外屋伺候吧。”
郑安意有所指,阿颂故作愚蒙,满口应下,大有郑安怎么说她就怎么做的意思。
郑安轻叹,没有再多说什么,欠身告退进正德门去了。
郑安走后不久正德门内又出来一个小太监,垂首弓身,双手叠搭身前,他身量瘦弱,声音低浅:“殿下请这边走。”
阿颂便跟着去了。
进乐清门,有两名侍卫将她三人行囊包裹一一验看,无疑之后才放行,阿颂始终顺从。后穿过一条狭长的甬道,又过一处月洞门后才豁然开朗,行走廊下,见玉京高台,繁花簇簇,便是雪漫南山,也丝毫不掩花红柳绿,万千宫殿,只东宫凋敝,枯枝荒草,轰然乍起,悄然陨落。
再过半月便是新年,后宫上下尽在忙碌之中,阿颂观之听之,又发觉做的准备还是不足。
阿颂进京城总有个由头,圣旨上说的含糊,臣工百姓就有了猜疑。
民间有两种说辞:一说是近来多灾,公主成年,回宫冲喜;一说是太子失德,公主同过,回宫听训。
大臣们有所不同,流传最广的是近来大将军萧文广似有异动,陛下废了萧将军的亲外甥,接回萧将军的亲甥女,这是攥了个质子在手里。
可笑可悲可叹,但总归是这位一出生便被送出皇宫的公主回宫了。
故云阁坐落在枯谢了繁花绿树的旧园内,此处穿廊有榭,连亭有轩,花榭是新修过的,木材色泽明显不同,轩上落匾依稀可见“惜花”字样,而连同之处却被截断,立一堵墙。园墙外隐约有流水声,裹挟着凿开来的碎冰,冬来冰封,青石板比那碎石子路还要滑上几分。
可就在那阁前新铺的青石板上齐齐整整跪满了侍奉。阿颂有些不知所措,极慢地走过去,欲言又止几回才出声:“你们,都起来吧,不必跪着。”她说话时的声音低柔,带着犹疑与拘谨,于是短短两刻钟,什么“故云阁新来的公主胆子比猫儿还小”之类的话就如前几日的大雪一般纷扬在皇宫后院,算是后话。
且说三人还未进到阁内,便险些生出龃龉,而缘由出在许司一。
红尾以阿颂贴身女使进到阁中并没什么可说道的,可许司一也跟着大摇大摆往里头迈的时候就有人开口拦阻了。
“哎哎哎,外男不得入内。”
许司一闻言身形一顿,收回腿的同时看向那拦阻之人,登时觉得想笑,他颠簸了一路,眼看着就能歇歇腿儿了,杀出这么个货色来。自然,小太监之错不在他提点外男不可私入闺阁,而在于新主子没发话,他做下人的高声阻拦,致使做主子的颜面无存。
要不说是京畿之地,到底不同凡响。
许司一也不与他多说,拢拢身上的大氅,在阁门外站住了。阿颂回头看一眼,一样什么也没说,暖帘放下来,隔开阁内阁外,许司一面无神色一言不发,叫这些侍奉摸不着头脑,连同拦阻他的那个小太监在内,都四散而去,装作有事可做,一时间阁周旧园内静悄悄的,让人生怵。
故云阁本是唱诗和对的地方,高有两层,四面有窗,说不得暖不暖和,左右两个火盆烧得正旺。阁内下一层分东西两厢,东厢放着一张架子床,漆鸟花纹,镂空雕刻。右一侧设榻,上有矮几;左一侧制桌,妆镜台阔。中有画屏,多扇连折,山水花鸟,栩栩如生。
隔屏西厢一侧有书格、书案、圈椅,书格藏书甚多,案上文房四宝俱全,规整有序。后壁上悬画不知出自谁笔,题字:“枝间新绿一重重,小蕾深藏数点红。”
“爱惜芳心莫轻吐,且教桃李闹春风。小师姑,来年春,你这园里海棠簇簇,定热闹极了。”
许司一的话并非全然调侃,方才从园中过,那费心裹起来的新树株株海棠,难说全都挨过严冬,往后也总少不了“海棠珠缀一重重。”
西厢不及东厢暖和,阿颂坐回东厢榻上去,与许司一说:“外头还是不足寒,冻不住你口舌连篇。”
许司一打诨道:“公主殿下闺阁,咱不好入内,守好这无人之境,好与公主长安岁岁。”
阿颂不和他耍嘴,吩咐红尾:“那就有劳了,红尾,锁好门窗。”
许司一忙道:“哎别别别,玩笑话,不可当真。”
许司一一面往屋里来,一面笑着。阿颂则问红尾:“上头有什么?”
红尾才从二层下来,正收拾行囊,说道:“上头四窗都严严实实的,屋内一桌四椅,再无旁的,实在空旷,凉的很,姑娘轻易上去不得。”
许司一闻言直截了当:“外头新旧不接,看了就心烦,以为里头置办好歹用心些,岂料如此这般,我说是咱们来的快了,还是此处风俗如此?”既然说到这儿就不得不提方才那小太监了,“还有外头那厮,你我做的是山野粗俗之人,不识宫中礼数,暂不论老先生一世英名,时下所迫,少斋主都说初来乍到容许一些小过错,自有人提点,过于规矩反倒不好,谁曾想一个小太监都敢在你的面前高声呼喝,真是皇城风光,不同凡响。”
听颂由着他说,她在意的不是瞧她不上的侍奉,而是郑安口中的礼部女使和明华宫的皇后。
她也是累极了。
“许司一,晨七还有吗?”
“你不舒服?要晨七做甚?”
“一夜难眠,困顿难忍,嚼些来醒醒神,今日且长着呢。”
红尾已烧来滚滚的白水,矮几两侧一人一盏:“姑娘,茶水慢些,先喝些滚水暖暖身子。”
阿颂眉眼生出倦意,打了个哈欠,懒懒地说:“这一处倒没那么冷,只觉得困倦。”
许司一啧一声:“困倦了就少憩一会子,劳什子女使来了我叫你,晨七是药,哪里能让你当饭吃了。”
阿颂撑不住,只好听了许司一的话,靠着软榻渐渐睡去。
阿颂这几日睡眠清浅,稍有动响就能惊醒,可这一回她觉得身子格外发沉,阖了眼怎么也醒不来,待醒来时就见许司一在她头顶行针,红尾罕有的神色张皇。
“唔~怎么了?”阿颂虽醒来却依旧朦朦胧胧不大清醒,但心下猜着出了什么事,还与她有关。
许司一松了口气,将针取下来,故作松快:“没什么,你睡的沉了些。欸,你在空斋睡的一向安稳,虽说一路走来客栈馆驿总半夜惊醒梦魇不断,客路途中,也说得过去。今日不过小憩,我和红尾叫了你半晌都没个动静,险些以为你睡死过去,作何解释啊?”
阿颂晃晃头,靠着红尾喝了盏温水,她思索一瞬,混沌着说:“杜寒英……”
“你是说杜寒英给你下药了?我就知道他有问题!”
“是杜寒英带去的人有问题。”
许司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