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酴……谢酴沉默了。
他不知道说什么。
尽管他已经预见到裴洛的性格会很强势,但他没想到会这么强势。
但是人在屋檐下,即便裴洛真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谢酴还能拒绝不成?何况眼下人也没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
才怪啊,太过分了!
谢酴忍不住在内心破口大骂,这个世界如果说哪里最让他不习惯就是这里了,动不动就需要表达自己的忠诚。
虽然他能理解这种行为的必要性,但身为那个必须献上自己所有忠诚的当事人还是会非常不爽的。
傻狗裴洛!!
裴洛捏住他下颌的手早已松开,任由谢酴自由活动。
但他真的有选择权吗?
那片被体温熨热的钢铁甫一离开,空气就变得分外冷冽起来。
钢铁是导热性极好,只需要一点点温度,就会变得无比炙热的金属。
简直就像某种给裴洛的箴言。
无论是他唯我独尊的性格,还是强势的手段。
谢酴慢慢起身,弯腰握住了裴洛伸过来的手。
瑰丽繁复的奇异花纹雕刻在黑甲上,尖锐到仿佛能刺伤人的线条,谢酴还挺奇怪裴洛居然没有划伤他。
他低头,将唇印在了这件非凡的智慧结晶上。
坚硬冰冷的黑甲揉得他唇瓣微微变形,像被撕扯的花瓣。
谢酴抬起眼,与裴洛对视。
瑟缩或是其他原因,他的眼眶泛着微红,眼尾下垂,像是乞怜的雏鸟。
裴洛的眼神微微变深。
他知道眼前的少年有多单薄,花枝般纤细到一折就断的脖颈,直接触及心脏跳动的胸膛。
“我会听您的话的,教父大人。”
少年美好的唇瓣里吐露出悦耳话音,迤逦眼尾泛着委屈的酡红。
裴洛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好起来,他笑了,同样许下了自己的承诺:
“那么,我会为你达成愿望的。我的孩子,你唯一要做的就是等待。”
谢酴起身,乖巧笑了下。
他也很好奇,这个世界到底有没有他原来的国家。
绝对的权力和地位堆积起了裴洛的自信和强势,可时移世易。
一切总会变的,公爵大人。
昔日在特洛伊战争中的阿克琉斯又有多么英勇呢?他是神明的孩子,也免不了踵部受击而死。
极刚极烈的钢铁,在应力纠集处也会粉碎成灰。
而端坐高位的公爵大人,从王座上跌下来的那天,又会是怎么样呢?
谢酴很期待。
——
身为乖孩子,谢酴便跟在裴洛公爵后面,跟随他处理事务。
坏消息是,城西这次的传染病爆发的非常迅速,已经有快一千人出现了严重病状。
好消息是,这一千人都是贫民窟里的。
虽然谢酴不觉得这算好消息。
经过简单排查后,裴洛公爵手下的人怀疑是垃圾场附近有人进行了非法研究。
这里的非法研究指什么,谢酴不太清楚。
不过他看着周围那些人严肃的面容,也知道估计不是什么好事。
裴洛公爵问:“圣殿那边知道了吗?”
旁边站着的布道官走上来,手中捧着一封信回复:“已经知道了,圣子大人吩咐我们带了圣水过来救治群众。”
谢酴在旁边听着,竖起了耳朵。
那犹米亚也会过来吗?
不过只是带圣水的话,犹米亚还是别过来了,毕竟这什么病听着就很吓人。
裴洛起身,接过信来看了眼,就单手放在胸前,神情肃穆:
“赞颂父神慈悲。”
在场所有人都低低应和道:“赞颂父神慈悲。”
事情差不多说完了,裴洛公爵在走出书房的前一刻,回头看了眼谢酴。
谢酴还站在原地,有些不明所以地抬眼。
裴洛很理所当然地说:
“跟上。”
于是,成为神侍的第四天,谢酴跟着裴洛来到了城西,负责用圣水救治重病中的百姓。
——
和裴洛出行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光是一同出行的那些银甲骑士就够威风了,他们倒不像裴洛那样,全身包得严严实实的,而是还能看到盔甲下的面容和手臂。
他们都是步行前往,只有为首几个首领和裴洛骑着马。
他们走到街上时,路人们都纷纷避让,还能听到小孩激动的叫声:
“是银甲骑士团!”
谢酴跟在身后步行的那群骑士中,内心非常悲痛。
没办法,连布道官都只有一位过分年老的才骑马前往,剩下那位坚持步行,谢酴更不好要求骑马了。
帝国首都名为基嵌,是座占地千万里的雄城。城中心是权贵们居住的地方,环形分布着五条街道。
越往里,身份越贵重。
刚刚裴洛的府邸就位于第二条街内,是再近不能的距离了。
以皇宫为中心,发射性分布着四条竖直的主路,把基嵌分为了东西南北四个部分。
北方是圣殿所在,谢酴一开始穿来的地方在城南。
城西多布料贸易,人口非常密集。
不过这样也有好处,谢酴来了这么多天,还是第一次真正见识了遍本地的风土人情。
走在他旁边的骑士见他左顾右盼,满脸放光的样子,忍不住低声问他:
“你从小在圣殿长大吗?”
谢酴愣了下,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此时周围又没什么熟人,他就懒得端着神侍架子,笑嘻嘻地回答:
“是没见过这些东西,怪有意思的。”
他平时就算不笑,一双黑眼睛也是又圆又润,可爱得紧。
尚且年少,眉眼柔和,身姿单薄,有种雌雄莫辨的美。
此时言笑无忌,四处张望的样子,若不是身上那席洁白的神袍,几乎让骑士以为他是哪家偷溜出来的贵族小姐了。
骑士不知道他和自家长官的关系,心里喜欢,忍不住和他搭话:
“这里还算好的,最好看的是城东那边,全是商人住的,据说还有亚伦大人亲手制作的物品。”
谢酴一听,被他吸引了注意力:
“亚伦大人是谁?很厉害吗?”
骑士也被他问得一愣:“你不知道亚伦大人吗?他可是你们圣殿最厉害的人,据说他掌握着月神大人传授下来的无穷秘密,连圣子都没法得知。”
谢酴想了下,总算从记忆中搜出一号人能对上,他说:“是不是头发很白,还带着眼镜的那个?”
骑士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真奇怪。你既然见过亚伦大人,为什么会没听说过他的事迹?”
谢酴假装没听到,自顾自地问:
“你对城东很熟吗?那都有什么好玩的,可以跟我说吗?”
骑士巴不得多和他说几句话,见他那双黑溜溜的眼睛望着自己,一时间恨不得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告诉他:
“当然,我家就在那附近。其实好玩的就那么几个,比如边境深海传来的东珠,有拳头那么大,还躺在蚌壳里,运气好的时候才能看见。还有某种月兽的鳞甲,是阳光下看不见,只有到了晚上才能看到,五颜六色的,非常好看……”
骑士一不小心就说得有些忘形了,连最前面的裴洛都听到了些许字句。
他转过头,刚好看到谢酴仰头望着身边的骑士,骑士正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谢酴脸上挂着乖巧的笑容,时不时点下头。
裴洛没说话。
他旁边的布道官还在讨论这次传染病爆发的症状,裴洛转回头听他讲。
过了会,谢酴把消息都套得差不多时,突然发觉周围人都停了下来。
前面有个骑士转过头,对谢酴说:
“神侍先生,前面公爵大人在叫你过去。”
谢酴唇角划过丝几不可见的微笑,转头和身侧的骑士说了声拜拜,便往前走去。
两边的骑士为他让了一条路出来,最前面,黑马不耐烦地踢了踢蹄子,坐在上面的公爵大人看不清面容。
只有那双铁灰色的眼睛露在外面。
谢酴走过去,抬起头,乖巧问:
“怎么了,裴洛教父?”
裴洛看了他一会,问:
“你走累了吗?”
谢酴脸上的笑容更加真切了点,眨了下眼:
“是的,我走累了。”
耶,终于有位置坐了!不用再走路了!
裴洛颔了下首,示意旁边的骑士。
芜湖,他就说,裴洛怎么可能缺马,刚刚果然就是故意不给他准备的。
谢酴笑吟吟地望着旁边那个走过来的骑士,他牵着一头——
小马驹?
比在场所有人都矮了半个头的小马驹无辜地打了个响鼻,歪头看向眼前的人类。
黑发黑眼,看着小小香香的。
小马驹很喜欢。
裴洛的声音传过来:
“我叫人牵了头小马过来,你身高不够,年龄也太小,这头马正适合你。”
谢酴脸黑了。
他和那双水灵灵无辜的小马眼睛对视了下,最终还是认命地爬了上去。
小马毛发顺滑,走得又稳又快。
谢酴其实觉得也还能接受,如果……如果他没有跟在裴洛身边的话。
谁懂啊!
周围全是高头大马身姿挺拔的骑士,只有他一个人骑着小马混在里面,真的很好笑啊!
谢酴感受着周围那些小孩的目光在落到他身上时从崇拜变成了奇怪,心情非常复杂。
好好好,裴洛不仅警惕心控制欲超强,还非常记仇,一点亏都不肯吃。
可恶!
谢酴暗戳戳地记仇了,等有天,他也要叫裴洛骑小马……不不,给他当马骑!
——
到了城西,前面已经被疏散出了块避险地。
空旷的千人广场上摆满了麻布,形容可怖的病人躺在上面,身上草草盖着一袭干草,不住呻/吟。
那些病人身上到处都是溃烂伤口,散发着诡异的臭味。
看到这幕,谢酴心情有些沉重。
但他的愣怔没能持续多久,裴洛安排好人手后就去勘察源头了,临走前将一个水晶器皿交给了谢酴。
器皿里金色圣水微微发热,是裴洛身上残余的体温。
裴洛说:
“跟着两位布道官先生,不要到处乱走。”
见谢酴乖乖点头,裴洛略一颔首,转身走了。
两位布道官已经站在了一起,将手中的圣水倒入一个巨大的透明酒壶里,壶口纹着一条盘踞的绿蛇。
容器里原本装着大半透明的水,再将一管圣水倒进去,那水就变成了淡淡的金色。
再将那水从细长的壶口倒出,装在盘子里。
谢酴也得到了这样一盘水,心里有些奇怪,看样子完全不需要他身上的圣水,那裴洛给他做什么?
他也没问,端着盘子走向了最近的病人。
那个病人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嘴里喃喃念叨着什么。
谢酴不过走进了几步,就闻到了难以言喻的臭味,怪不得那些在这里帮忙的人都带着口罩。
他强忍着味道,用橄榄枝洒了些水到病人身上。奇异的是,这水落在伤口处后,那些溃烂到深可见骨的伤口居然慢慢好起来了。
虽然不是立时见效,却也比之前渗着组织液的样子好了许多。
那病人紧皱的眉头松开,浑浊的眼睛勉强睁开,望了谢酴一眼。
泪从他的眼角滑下,病人嘴巴动了动。
谢酴心里很不好受。
他离开这个病人后,下意识摸了摸怀中那管圣水。这里刺鼻的味道让他有些喘不过气了,就在他打算去向别人要个口罩时,无意中摸到了旁边的手帕。
是刚刚裴洛给他擦泪用的。
那种难以形容的清香,带着裴洛身上那股仿佛燃尽的灰烬似的味道,一齐涌入了谢酴鼻中。
他头脑为之一清,整个人仿佛都精神了点。
呜呜呜,这个香味。
想犹米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