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餐完毕后,犹米亚准备回自己的起居室。
他的生活一直很规律,晚上是他看书学习的时间,没有人能打扰。
只是今天在路过三楼时,犹米亚难得脚步有些犹豫。
他想起了白天跑远的谢酴……他似乎很害怕。
他在害怕什么?
犹米亚思考了下,唯一的结果只能是谢酴骗人了。
想到这,犹米亚忍不住笑了下。
如果谢酴撒谎谋利,那他早就在第一天见面时化作了血水。
看着是个少年的样子,果然也是个孩子。
估计是撒了些小谎,就开始惶惶不安了。
虽然撒谎是恶习,但让那个孩子吓成那样,犹米亚也觉得不太好。
没等犹米亚想好送个什么东西安抚谢酴,就忽然察觉黑暗中冲出了一个人。
圣殿的晚上自然是不暗的。
这里是独受月神偏爱的出尘之地,晚上不用点蜡烛也明亮如昼,月色永不暗淡。
只是谢酴身形太瘦,想藏起来还真不容易发现。
犹米亚被他冲得往后退了步,才接住谢酴。
少年人的灼热体温从腰间传来,犹米亚有些不适,他正要扯开谢酴,却突然感觉到了胸前濡湿滚烫的泪水。
谢酴已经抬起了头,他像是已经哭了很久,眼睛到面颊的皮肤全都红了。
晶莹的泪水从眼眶中不断坠落,打湿了犹米亚身上精致华美的神袍。
犹米亚抬着谢酴下颌,想将他拉开,一颗又烫又大的泪珠忽地滴落在他食指上。
那瞬间,好像身体里有什么野兽悄然抬起了头,从黑暗中被唤醒了。
犹米亚皱了下眉,压下这种感觉,从袖中拿出帕子,为谢酴擦掉脸上的泪水。
他顿了顿,努力放柔了声音:
“怎么了?哭成这样。”
谢酴抽抽搭搭地任由犹米亚给他擦泪,听到这话,忍不住又涌出了大股新的泪水,把脸颊打湿得一塌糊涂。
从鼻尖到眼角,脖颈到耳垂,全都染上了水胭脂似的潮红。
可怜极了。
“圣子大人,我承认,我撒谎了。”
“可是我不想死。”
“你救救我吧。”
犹米亚愣了下,眼睛一下子就弯了起来,透着少见的愉悦笑意。
声音却截然相反,依旧是那么平静温和,给人以安宁之感:
“不会的,你不会死。”
谢酴只顾着哭,没注意犹米亚的表情。
他下午后面是真被吓到了。
原本只是想找机会贴贴的,结果那种诡异的死法给他留下的心理阴影实在太深。
他回去呕了一场,躺在床上,脑海全是那个商人直接化成血水的样子。
谢酴闭上眼,那个商人就变成了他的脸。
旁边犹米亚还在那站着观刑,嘴里冷冷说着:“圣殿的威严不容冒犯。”
他想求情,加耶林公爵也突然出现了。他身边全围着银甲骑士,看着他冷笑,一声令下,那些骑士就围住了谢酴,高高举起了手中的枪。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这个世界真的好吓人。
谢酴绷不住了,他自己都快把自己吓死了。
慌乱中他决定来找犹米亚寻求庇护。
不管怎么样,只要犹米亚没看出来他在撒谎,那什么月神又拿什么来判定他在撒谎呢?
他决定坦白自己的谎言——当然,只坦白部分。
他冒着生命危险才混上神侍,傻子才愿意白白丢掉这一切。
谢酴只顾着哭,心想无论如何都要缠着犹米亚保护他。
不然他根本睡不着觉。
犹米亚耐心地给他擦眼泪,力道很轻。
谢酴的脸皮太薄了,他刚刚只是稍微用力,眼角就立马留了个花瓣似的红痕。
谢酴还侧过头不让他擦。
真难伺候。
平生从没伺候过人的犹米亚大人难得有些抱怨。
他一边帮人擦眼泪,一边把人带到了自己的起居室。
他住在圣殿第十层,平时他都是走路上去。
现在他腰间挂着一个拧开的水龙头,自然不能再走上去。
犹米亚从升降机通道回到了第十层。
谢酴压根没发现自己换了个地方,死死抱着犹米亚不撒手。
犹米亚身上有股难以言明的香味,甚至淡到用力闻都会消散掉似的。
可这种香味很神奇,只要闻到了,谢酴只觉得整个人都安静下来了,不会再有什么大悲大喜的困扰。
当然,今天失效了。
因为他真的很害怕。
这种香味只能让他更安心一点,却不能让他不害怕。
等谢酴察觉自己被轻轻放在出一个柔软的地方时,他才发现周围换了个环境:
“这是哪?”
他哭得眼睛都有点睁不开了,迷迷糊糊只觉得周围环境非常奢华,猩红绛紫的华贵颜色跟不要钱似的到处都是。
连他坐着的椅子都软乎乎的,像是陷进了大熊柔软的毛堆里。
谢酴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充血纷乱的头脑总算冷静了些许。
不过犹米亚却没注意到这些,他为谢酴擦拭泪水的右手已经完全被打湿了,甚至帕子都湿漉漉的再也用不了了。
他把帕子丢到了地上,重新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帕子,闻言淡淡道:
“我的起居室。”
谢酴抽了个嗝,点了下头:“哦你的起居室……”
?
不对吧?
以犹米亚的地位,别说寝居了,他今天去牵犹米亚的手都差点被那些骑士们活撕了。
真吓人,不敢想象他以后的敌人有多凶残。
犹米亚却坐到了他旁边,拿着帕子擦了擦他的脸颊。
“不哭了?”
犹米亚看着整张脸泛着潮红的少年,他终于从膝盖中抬起了头,眼睫被泪水打湿成一缕一缕的,像沾了露水的蝶翼。
冷静下来了,很好。
犹米亚垂下手,却无意识捻了捻食指。
眼前的身影忽然再次埋进了他的怀里,双手紧紧抱着他的腰。
“我撒谎了,犹米亚。”
连敬称都忘了喊。
从肩背到腰身都在瑟瑟发抖,像是寻求庇护的雏鸟。
犹米亚没有动,既没有推开谢酴,也没有安抚地摸着他的肩膀。
他垂眼看着那纤细到仿佛不盈一握的腰肢像雨中花枝那样颤颤发抖,淡淡问:
“你撒了什么谎?小酴。”
谢酴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惊惶,仿佛想寻求肯定。
他和犹米亚对视瞬间,那双银白色的眼眸里看不出任何情绪,犹如高悬在夜空中无暇的明月。
谢酴收紧了手,将自己更深地嵌进了犹米亚的怀里。
他望着洒落在地毯上的月光,怯怯道:
“我不敢说。”
他把脸埋进了犹米亚胸膛上,重复道:“我不敢说。”
察觉他再次颤抖急促起来的呼吸,犹米亚无声喟叹了下,终于伸手,扶住了谢酴的肩膀。
“看着我,小酴。”
那张满脸绯红的脸被他强行挖了出来,谢酴怔怔看着犹米亚。
犹米亚扶着他的肩膀,不让他再次埋到自己怀里,声音轻缓:
“没什么好怕的,小酴,你没有做错什么事,不是吗?”
“告诉我你说了什么谎话,月神大人不会惩罚你的,祂喜欢诚实善良的孩子。”
“你是诚实善良的孩子吗?”
谢酴表情纠结起来,他再次望向了犹米亚,似乎在问——月神大人真的不会惩罚他吗?他真的不会像那个商人一样消失掉吗?
他张了张唇,却没说话。
犹米亚这才发现他下唇上深深陷着齿痕,渗着血丝,是被自己咬出来的。
犹米亚伸出手,卡住了谢酴想咬住下唇的动作。
淡淡的香味从唇齿间传来,谢酴呆住了,愣愣看着犹米亚。
“不许咬。”
谢酴僵在那,咬着犹米亚的指尖,根本不敢用力。
犹米亚身上浮动的幽香猛地馥郁了起来,向来悠远浅淡的香味从来没有这么浓烈过,几乎叫谢酴被这香气溺毙了。
他唇角勾起,似乎觉得这样很有趣,摇了摇卡着谢酴嘴巴的那只手。
谢酴呆呆地跟着他上下晃了晃。
犹米亚轻轻说:
“你看,这个戒指好看吗?”
谢酴顺着他的手将目光移到了他的手指上。
犹米亚的手也很好看,像玉石做的,指节修长有力,美丽却绝不纤弱。
此时大拇指上正戴着一枚绛紫色的戒指,夜罗兰般的戒面在夜色下闪闪发亮。
银色戒身铸着精致繁丽的徽纹,看上去十分有质感。
好看是好看……但是好看有什么用?
谢酴疑惑地想,卖钱吗?
犹米亚把那枚戒指摘了下来,放在了掌心。
“这枚戒指代表着我的部分权柄,你有了它,就相当于主教之一,以后没有人能管你了。而且它受过月神赐福,可以为你抵挡一次致命攻击。”
哇,好东西诶!
谢酴眼睛猛地亮了起来。
犹米亚放低了声音,像是诱哄似地说:
“把你说过的谎话都说出来,我就把这枚戒指给你,好不好?有了它,连月神大人都没法惩罚你了。”
良久,谢酴慢慢又缩进了犹米亚的怀中。
他埋着头,偷偷伸手,把犹米亚掌心那枚戒指拿走了。
犹米亚默许了他的举动,还鼓励似地摸了摸谢酴的发顶。
那枚戒指在谢酴手中就显得有些宽大了,被他捏在了掌心里。
“我欺骗了您,我并不了解关于丝绸和瓷器的知识,我从没想过了解那些东西。”
谢酴的声音闷闷的。
“我还答应您再也不画画,其实我回去又偷偷画了几幅。”
犹米亚眼里闪过一丝笑意,他“嗯”了声,追问道:
“还有吗?”
很久很久,就当犹米亚以为谢酴不会再说的时候,他突然泄愤似地撞了下犹米亚的胸膛。
“我讨厌加耶林公爵,我嘴上叫他教父在内心骂他是毁容丑八怪。”
“小酴。”
犹米亚的声音无奈到仿佛在叹息,香气像是轻渺的云雾缓缓浮动。
谢酴知道这人一定在笑他。
“我错了,我再也不骂他了,也不画画了。”
他吸了下鼻子:
“能不能不要让我去加耶林公爵那,我讨厌他,他太凶了,还想杀我。”
“小酴。”
犹米亚没有答应谢酴,反而捏住他的肩膀,沉稳无法抗拒的力量从他手上传来。
谢酴不得不重新面对犹米亚。
他捂住脸,沮丧地说:
“不要看我,我现在肯定很丑,我的眼睛好痛,脸也肿了。”
犹米亚没去管他的手,而是把那枚戒指从谢酴手中轻轻拿了出来,戴在了他纤细的食指上。
“你很诚实,很棒。没事了,月神大人不会责怪你。”
祂绝不会责怪你,恰恰相反……祂很喜欢你。
在月光下,谢酴食指上的戒指在闪闪发光,犹如开合的眼眸。
谢酴没有意识到,只是觉得食指上的戒指太重,压得他指骨疼。
他听到犹米亚这么说,胆战心惊地睁开眼睛,远处的月光依旧十分静谧,并没有变成杀人的利刃。
谢酴总算松了口气,那个惨死的商人慢慢从脑海中褪去。
他发着呆,有些不舍得松开犹米亚。
被那种渺渺清淡的香味包围住后,神袍垂下遮住了周围的事物,世界上仿佛只剩下了犹米亚胸腔中不疾不徐的心跳声。
谢酴见犹米亚似乎也不是很抗拒的样子,干脆一股脑又撞进了犹米亚怀中。
好耶!重大进展!抱上了!
犹米亚清晰的心跳声再次传来,平稳规律。谢酴埋在犹米亚怀里,唇角美滋滋地上翘。
犹米亚的手轻轻落在了谢酴的发顶。
“后天要记得去加耶林公爵那,他和我有合作,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他虽然看着很凶,其实只是为人严苛了点,你还是个小孩子,他更不会和你计较。”
“我明天要外出祈愿,你有空可以看我房间里的书。”
谢酴没动。
犹米亚又任由他抱了一会,才推开他。
力道轻轻的,声音也清清淡淡:
“去睡吧。”
——
圣子的起居室太大了,犹米亚说完后就走出了房间,看不到踪影了。
谢酴望着他的背影,倒在了床上。
和二楼那件休息室不同,身下这张床又软又有弹性,睡在上面没一会,谢酴就困了。
他侧着身体,把戒指放在掌心欣赏。
主教啊。
据他所知,圣光教现在只有四个主教,真理殿和君权殿各一位,再加上圣殿的一位资深布道官,还有加耶林公爵一位。
现在可以再加上他了,虽然是编外的非正式主教。
名义主教也是主教!
要不是太困了,谢酴简直想现在就高歌一曲。
而且还能帮忙抵挡攻击。
没想到犹米亚一出手就这么大方,也不枉他哭这么久。
连过几天去加耶林那都变得不怎么恐怖了。
月色下,绛紫色的戒面宛如丝绒质地,在谢酴掌心闪闪发亮。
不过,还是太难搞了吧,圣子大人。
他这么又是哭又是钻怀里的,居然根本不为所动。
……等等,难道成为圣子以后会不行吗?
谢酴沉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