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抵达S市收费站已是第二天清早,继而经过萧条的市区,直奔城南老城区一片筒子楼而去。
熟睡的姚曳被司机叫醒,醒来屁股和头再度开始痛——许是路上颠簸得太狠,他的伤口又开始反复。
拿了行李付过钱,他径直走入其中一栋破旧楼房的二楼。
打开门,屋里飘散轻微的霉味,这是老房子惯有的通病,况且三个月无人在家,若不是应寄常来通风打扫,恐怕这会他得拖着病体再折腾一番才能睡下。
家里死气沉沉,门后的鞋柜旁,叮铃桄榔挂着一整面墙的狗绳,细细数过去,竟有8、9条之多。
算上被应寄拿回家的,实际该有十几条之多。
“嘬嘬……乔巴!哥哥回来了!乔巴在家吗?”没听见响,看来乔巴是被应寄带出去了。
累得全身几乎快要散架,姚曳来不及收拾行李,换上拖鞋,他背着包经过满是木头家具的老旧客厅,一步一挪地走进小房间。
14岁之前,他便住在小房间里,后来父母出事,他被迫搬进舅舅家同表哥睡上下铺,直到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他才又搬了回来,依旧住在小房间里。
屋里同样老旧的书柜与课桌依然□□,外层的红漆没掉多少,内里的木头经受住虫蚀湿侵,更添了古朴的气韵,就连满墙贴着的动漫海报也一如往昔,只是颜色不再鲜艳,褪色褪成了放大版黑白连环画内页。
书柜里的书不多,要么是他大学带回来的专业课课本,要么是小时候爱看的动漫连环画全套,分别按系列依次摆放整齐。
除此之外,几乎每层都给玩具们留了不少位置,有90年代炙手可热的四驱车,XX火车侠,有一转就亮的炫酷溜溜球,甚至还有个藤编的盒子,里头装着的全是他小学时辛苦收集的零食人物卡片……
——以上几乎都是成套出现,得益于安装的双开可滑动玻璃罩,书柜里的收藏一尘不染。
再看向书桌下被玻璃压着的泛黄老照片,一家三口笑靥如花地出现在各种场合,有姚曳被姚爸爸举过头顶站在东方明珠前的场景,有姚曳在学校获得奖状,被爸妈神气地围在中间的场景,最好玩的,是只有8岁的姚曳拿着串糖葫芦气鼓鼓地站在景点前的单人照……
如今孩子已经长大,父母的音容却仍是留在了照片里。
他在书桌前站了良久,心里默默对着照片里的人说了声:“爸妈,小宝回来了!”
跟着后仰倒在木板床上,不一会便沉沉睡过去。
再醒来,他满脸都是臭烘烘的口水味,另有个柔软且拉人的粗舌头锲而不舍地舔舐着他。
一时没分清,姚曳抬手去推,边推边黏糊糊地说:“方哥别闹,我再睡一会……”
跟着便是小小的狗吠声,以及床边人不满地诘问:“好好的,回来怎么搞成这样?”
这下完全清醒了,姚曳立刻从床上坐起身,屁股的钝痛使得他抽了口气,又跌回去重缓,边缓边尴尬地笑:“就是……出了点事。”
应寄将乔巴唤到一旁端正坐好,拉布拉多铁棍般的尾巴登时将木板床腿敲得“咚咚”发颤,跟着应寄抬手卡住眼镜,将他从上到下审视一番,忽然想要伸手探他额头。
姚曳下意识躲开,那手便讪讪地顿住了。
改往床头柜最上层的抽屉,从里头翻出来只水银温度计。
“脸有点红,是不是发烧了?”应寄说,这时候乔巴坐不住,凑到床前伸舌头,边还发出担忧的小狗呜咽。
“我吃药了。”姚曳回答,正欲接过温度计,却是忽然被应寄抽回去。
应举到面前看了看红色水银柱所在的刻度线,继而边甩边心道:幸好递给他的时候看了一眼,不然肯定要再量一次。
甩好了再递过去,姚曳已经拉开领口作势要放进去,于是应寄瞥见他锁骨至胸口的吻痕,似乎一直延续到了肚脐眼下方,应的心忽然空荡荡,和被人拿走温度计的手指一样怅然若失。
姚像是故意给他看,看了又不去观察他的反应,只把冰凉的温度计在腋下一夹,随即抬手去摸床边乔巴软乎乎的脑袋。
摸着摸着,身子滚到床边和乔巴玩闹起来。
“我出去给你买药。”也不等测量结果,应寄留下一句就往门口走。
姚曳没说话,乔巴要跟着,被他拽着不让走,等到关门声传来,一人一狗都把头往声音来源处做贼般张望,姚叹了口气,对着眼巴巴的乔巴道:“才3个月你就不要哥哥啦,你这小白眼狼!”
乔巴是条老狗,已经12岁半,按人类的寿命来算怎么也快70岁了,但它除了脸色发白,体力比年轻时少一些之外,倒没多少衰老痕迹。
特别是那根铁棍一样的尾巴,兴奋的时候扫到小腿肚,甚至能抽出明显的红印子。
这狗是在姚爸爸的计谋下才养成的,儿子从小就想养狗,无奈姚妈妈就是不松口,于是姚爸爸安慰小姚说:“你妈妈也喜欢狗,但是呢,你妈妈想的事比我们复杂比我们多,所以我们千万不能先斩后奏,得给妈妈找个台阶下。”
小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但他知道所有事交给姚爸爸,就没有办不成的。
于是父子俩每天5点半起床下楼晨练,坚持了半年,终于将嫩豆腐一样的小乔巴带回了家。
小姚抱着小乔巴,姚爸爸抱着小姚,嘴里振振有词:“怎么样,爸爸没说错吧!我儿子就是想要天上的星星,爸爸也去借个梯子摘给你!”
姚妈妈笑着去拍姚爸爸的屁股,怪他总有一天要把儿子宠坏。
然而12年半,除了开头的半年和后面的4年,中间的8年其实过得并不好,可以说是颠沛流离的8年。
乔巴到家半年后,父母因意外突然去世,姚曳被接去舅舅舅妈家住,乔巴的去留竟成了难题。
舅舅家里开了间卖日杂的小商店,境遇根本比不上公务员与教师结合的姚家,就是小商店,也是从姚家借了点钱才开起来的。
一家三口挤在商店二楼逼仄的小房子里,多养个小孩已算勉强,养狗更是天方夜谭了。
可是姚曳不干,他抱着乔巴哭得撕心裂肺,手臂上仍缠着白色的孝布,哭得舅舅手忙脚乱,哄不知道怎么哄,不哄又会被人置喙虐待亲戚家的遗孤。
还是舅妈出了个主意,舅妈在乡下有几门亲戚,个个家里都附带大院子,她让舅舅劝小姚把狗寄放在乡下,什么时候想了还能去看看。
小姚再次不同意,说什么也不跟乔巴分开。
于是舅妈没了耐心地板起脸来,并且大嗓门地捞住旁边的亲戚数落个不停,意思是这小孩让父母惯得不成样子,自己能收留他已是十分不容易云云。
亲戚们都来劝小姚,那是姚曳第一次没有姚爸爸的护佐——从今以后,即便想要星星,也再没人能给他摘了。
最终还是把狗送回了乡下,送的时候姚曳固执地跟着,并记住了沿途的公交路线,具体地名以及收养人大概方位等等,他在作业本上画草图,画小孩涂鸦版的S市乡镇地图,满心以为做得足够严谨。
然而下一次去的时候,根本摸不着方向,中间只隔了两天,他在乡下的野草垛里被人发现,送到派出所后舅妈气呼呼地过来领他。
若不是有舅舅拦着,舅妈的巴掌肯定要落到他脸上。
只好求助年长两岁的表哥。
表哥这人懒,又不爱搭理哭唧唧的小姚,于是每天放学姚曳就去学校门口用攒下来的零花钱买点小吃带给表哥,一个月后表哥终于点头同意,周末带着人坐上公交,往乡下亲戚家去。
却是得到了晴天霹雳般的消息!
乔巴不见了!
——那户人家总是忘记锁门,没留神狗从院子里跑出去,再也寻不到了……
小姚就这么站在乔巴黑乎乎的食盆面前,盯着里面干透发硬的米饭发呆,家里的女人仍在诉苦,眼角的褶子足够夹死一只苍蝇,但脸上看不出半点懊悔,全是淡漠。
他听不下去,忽然冲出院子,踢翻了带过来的营养狗粮,女人立时心疼地进屋拿盆要接。
表哥跟上去,那个下午,两位十几岁的少年饿着肚子,在乡下的小径左顾右盼地找狗,直到晚霞收拢天边,也没找到。
那之后,姚曳回家大病一场,人瘦了好几斤,可是病好了又出去找狗——这次,他将那条路记得清清楚楚,再也没忘。
硬生生找了两个月,只要周末有时间,他就出去找狗,谁说也不听,一开始舅舅会让表哥跟着,到后面表哥嫌烦,加上对人对狗也没多少感情,便找个借口能溜就溜。
就在姚曳自己也快不抱希望的时候,狗找到了,是乡下的亲戚来电话告诉舅妈,舅妈让表哥告诉的他。
乔巴跑到了隔壁镇子,被村里的孤寡老人收养了。
他急匆匆地坐车前往,问了好多人终于找到老人的住处,还有因为吃得太咸渗出两条泪痕的乔巴。
老人显然要比原先那户更加爱狗,只是不知道吃得太咸对狗身体不好,于是隔三差五的,小姚便会带着营养狗粮上门,和老人说说话,顺便看看乔巴的近况。
如此安稳过了四年,高考前夕,老人忽然去世了。
亲戚们过来收房子,看见院里有条大狗,纷纷围过来说等葬礼后一起吃狗肉,幸好发现得及时,姚曳抱着乔巴连滚带爬地逃出了那个村子。
折腾来折腾去,就是没地方容下这只狗。
姚曳不敢把狗带回舅舅家,不知不觉走到老房子,钥匙没带,他陪着乔巴在楼道口呆坐至深夜,最后被晚回家的应寄爸爸给捡到了。
应寄是姚班上的班长,应妈妈还曾是姚妈妈的同事,两家一个在2楼一个在6楼,家长亲孩子也是亲的,只是自从姚曳搬走后,应寄便跟他走得远了,加上学校年年分班,直到高三两个人才再次分到同一个班。
分到一起也不复从前,姚曳在班上不说话,应寄则是高人缘成天应酬个没完。
但应寄一家还是收留了乔巴。
乔巴就这么在应家待了4年,大学期间,姚曳也从舅舅家搬回了自己家,只在过年过节的时候,带着礼物去舅舅家串个门。
等到毕业,姚曳先在上海待了一年,一年后他用爸妈在他小时候买的商业保险在老家开了间小小的咖啡店,算是勉强能糊口,不过能把乔巴接回家,老房子便也恢复了点从前的模样。
应寄是在毕业后第2年回老家的,他学的是美术,上的还是985、211双一流美院,却没选择留在大城市,而是返回老家在市中心开了间规模颇大的培训辅导班,教孩子也教成人,境况可比姚曳好得多。
因着乔巴的关系,这对小时玩伴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好,少年时的龃龉无人再提,乔巴一下拥有了两个疼爱自己的哥哥。
姚曳躺在床上想事情,乔巴则是伏在地板打瞌睡,夕阳照着半拉狗屁股,像是熟透的小麦一样金黄。
家门重新被打开,应寄提溜着一小袋的药走进屋中。
姚曳才想起来腋下还夹着温度计,从衣服里掏出来,被应寄自然地接过去看:“37度5,嗯,是低烧。”
说罢就要去厨房烧水,身后的姚曳却是叫住他:“应寄,谢谢你,我自己来吧,你别忙了……”然后姚下床摸摸凑上来的狗头,狠狠心说,“你还是回去忙自己的事吧,还有就是……走的时候……请把我家的钥匙放在玄关。”
人离开后,姚曳终于如释负重,他拾起应寄留下的塑料袋,在里面一一翻找,除了消炎药和头孢之外,应寄居然买了高锰酸钾药液以及红霉软膏,姚曳登时面上发红,觉得幸好是把人赶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