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问策不明白,怎么桑兔看向自己的眼神有点怪,就感觉自己是颗绿油油的菜梆子,被饿了三天的兔子盯上了,怪瘆人的。不过,这让她整个人也生动了许多,至少有点活气了。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比较奇怪的地方。
“小兔,你要去哪儿呀?”钟问策叫住了正往门口走去的桑兔。
“我跟凌大哥去查访,看看有没有人见过盛庄主和曹帮主的行踪。”桑兔边说边走近钟问策,好好看了看他的脸色,钟问策被她看得一阵发毛,终于在他要逃跑前,听她继续说道:“阁主,凌大哥说你,唔,心情不好,今天就在园子里休息吧,等我们回来。”
“哦,行啊。”查访行踪,确实是一个调查的方向。只是,凌大哥?好亲切啊。
钟问策本来也想在园子里休息一下,一到阴雨天浑身都疼,以前还可以忍忍,现在渐觉力不从心了。不过,他收到了一封邀请函,是施夫人秦湘莹发来的,请他过府一叙。哎,拿人钱财,不得不去。
“钟阁主,请问,现在是否有什么进展?”秦湘莹坐在茶几对面,一身素缟,梨花带雨。
“夫人,我已经调查到了一些信息,但是目前看起来跟施门主无关,没有告知夫人,是不想拿这些似是而非的事情打扰您的清净。”
“哦,这样啊。也是我心急了。”
“夫人,既然您怀疑施门主的去世有隐情,是否将您知道的事情告知在下。”
“哦,是吧。”秦湘莹直直盯着钟问策的脸。
“夫人?”
“嗯?”
“夫人。”
“哦,钟阁主说我夫君啊,他,他这一生忠孝仁义,我也想不出谁会伤害他。不过,想必阁主也知道了,我只是续弦,嫁过来不过五年光景。而我夫君的原配夫人去世多年。若是因着过去的旧事,那我所知甚少,恐怕,是帮不上什么忙了。”秦湘莹边说边拿帕子抹着眼角。
“夫人节哀。既然我洄溯阁接了夫人的委托,定当一查到底。”
“如此,就拜托钟阁主了。”
“夫人客气。对了,听说施门主去世前,有个异族女子上门拜访,请问那位女子有什么特征?”
“我没有见过,是管家说的。我把他叫来问一下。”秦湘莹转头朝侍女吩咐了一句,把管家叫过来。
“夫人,钟阁主。”施义躬身低头道。
“管家,你把那个异族女子的特征跟钟阁主说一下。”
“就,不似中原人的长相。妆很浓,我没有看清楚。”
“好,那你下去吧。”
“是。”施义转身离开。
“钟阁主,你怎么看?”
“我会安排人手查找。异族女子虽不少,但也不多,应该有其他人见过。”
“那就有劳钟阁主了。”
“夫人客气。”
婉拒了施夫人的宴请,钟问策带着阿甲在街上随意走着,他专挑人少的地方走,正好考问下阿甲的课业。
“阁主大人!钟大哥!策哥哥!”阿甲嘟着嘴,“求你了!”
“嗯?求我什么?”钟问策好笑地看他一眼,继续朝前走着。
“求你别问了!我实话告诉你吧,《大学》我背不出来,我脑子太笨了,怎么都记不住。”
钟问策停住脚步,温和地看着眼前的少年,他十二岁了,才到自己肩膀。不过比起两年前刚带他回来的时候,已经长高了不少,也强壮了不少。
“阿甲,”钟问策温和地说,“你不笨,你是我见过的最机灵的孩子之一。能不能先告诉我,你有认真在学、在记么?”
阿甲重重地点头,“我有!按照符大哥教的,我每天都会诵读至少二十遍,可是,可是一个月了,就是记不住。”少年低下了头,过段时间,符大哥就会回来了,肯定又少不了一顿训斥。
“那好,我们就不学这些了。”
“真的吗?那符大哥那里怎么办?”阿甲一想起符大哥那张嘴,就忍不住打冷颤。
“你符大哥那里,我来跟他说。书房里的书本画册,你有感兴趣的么?”
“有!”阿甲双眼瞬间亮起来,“《鲁班传》,《武经七书》,里面好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图画也有趣。可是,我好多都看不懂,不太明白。”
钟问策拍拍他的肩膀,“好!我给你找个新的师傅。”
“新的师傅?谁呀?”阿甲眼睛睁得大大的。
“小兔,你来!我给你找了个徒弟。阿甲,快拜见你的兔师傅!”晚饭过后,钟问策把桑兔和阿甲都叫到了书房。
桑兔和阿甲,两人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对方。
“阁主大人!桑兔姐姐,是女的……”难道要我学绣花么?阿甲不满。
桑兔也叹息。这又是什么意思?认个徒弟?钟问策救人的方式真特别!我的人生怎么越来越复杂了!通往地府的绊脚石怎么层出不穷啊!
“阿甲,你兔师傅,是千般手白古恨的徒儿。你还小,没有听说过千般手的大名。白古恨,据说是鲁班传人,他双手灵巧、才智过人,曾为很多江湖大侠制造出精妙的武器,是制造业的高手,是兵器谱的大师。传说中他制作的第一把刀,天然奇绝,开天辟地,甚至还有抽刀断水之力。”
“哇!这么厉害啊!”阿甲整个星星眼看着桑兔。
桑兔扶额,师父是不是高手,是不是大师,她说不好。但是,闯荡江湖,名声都是自己给的,她确信。说师父是鲁班传人?假的!师父说过,他就是个打铁匠。早年闯荡江湖,制作的刀剑卖不出去,后来经人指点,他就说自己是鲁班的传人,这才卖出了第一把菜刀。嗯,菜刀,也是刀么。
阿甲敛容立正,“桑兔师傅在上,请受徒儿一拜!”说着就要跪下,桑兔赶紧扶住了他。
“那个,你还是叫我姐姐吧,其实我学艺不精,教不了你什么,这声师傅,我实在是担不起。”桑兔很为难,她说的都是真的,自问没有能力做人师傅。
“姐姐是不是嫌我愚钝?你放心,我肯定认真学!”阿甲眼泪汪汪地看着桑兔,像只山中迷路的小兽。
桑兔想起了阿冲,那小子明明比自己小,却总不肯叫声姐姐。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好不好,还有阿青,村长泉叔,邻居叔叔婶婶们,山上的小动物们,松枝的香气,野果的甜美……她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想念着白阆村,原来已经离得这么远了么?远得像是前世。
钟问策发现桑兔的眼神飘远了,不知道她透过阿甲,看到了谁,想到了什么,就站在那儿,好久都不说话。
而阿甲一脸焦急地看着她,钟问策正想开口解释,“那个……”
“好!既然你叫我一声姐姐,我就把从师父那里学到的都教给你。”桑兔突然回神,下了决心。
“嗯!”阿甲高兴得蹦了起来。
“第一课,我们先来玩个游戏。”桑兔说着,走到书桌后面,她找了个位置,通过烛火的光线,她的手可以在墙壁上留下阴影。只见她的双手交叠,两根手指微弯,投到墙壁上像是两只耳朵。
“小兔子!”阿甲拍手欢呼到。
桑兔微笑着点点头,双手一翻,交叠,又快速变了几个姿势。
“小狗!”
“老鹰!”
“山羊!”
“青蛙!”?“小鸭子!”
“小乌龟!”
“又是小狗?不对,看耳朵应该是狼!”
“聪明。”桑兔点点头,“那你看看这个呢?”
“这个……这么长,是牙齿吗?是野猪吗?”阿甲抓耳挠腮,“我看不出来。”
“是大象。”钟问策双手抱胸,笑呵呵地说道。
“你也聪明。”桑兔笑弯了眼睛,朝钟问策看去。
“叮——”一声在钟问策的脑袋里响起,却转瞬即逝。
桑兔走到阿甲面前,拍拍他的肩膀,“你先学这些,锻炼手指的灵活性。还有,书还是要多看的,你没有见过大象,但是若你读过《三国志》,也能知道世界上有种动物叫大象。”
“嗯!我记下了。我现在就去看书!”阿甲说完,兴冲冲地从书架上取下了《三国志》,噔噔噔就跑走了。
钟问策看着阿甲跑远了,他瞄了眼与他并肩而立的桑兔,一挑眉,转个身,站到刚刚桑兔站的地方,双手交叠,自己也玩起了手影,“小兔,你看这只兔子怎么样?”
桑兔转头一看,边笑边向他走去,“这个耳朵要这样……”桑兔调整着钟问策的手指。这双手,细长,漂亮,手掌很薄,虎口有茧,以及……没有想到,他手上竟然有这么多伤口,看起来都是旧伤,粉白的痕迹纵横交错着,可能是因为他的皮肤很白,平时都忽略了。
“你……”桑兔转头对上钟问策的眼睛,却问不出口了。
在温柔摇晃的烛光中,他的眼睛闪烁着千万颗星星,每一颗都反射着金色的光芒。被这样的光芒照耀着,桑兔莫名地以为自己将永远活着。
“什么?”钟问策应了一声,气息拂过她的脸颊,像三月的杨柳,轻轻绕绕。
“……你,”桑兔清清嗓子,“凌大哥跟你说了吧,我们没有找到任何人见到盛庄主和曹帮主的行踪。”
“对。我今天还去了一趟拓沧门,施夫人找我问了进展。”钟问策收回了手。
“然后呢?”
钟问策挑眉,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桑兔追问。“然后啊,她留我吃饭,我没吃。”
“哎呀!那你太亏了!你若留在拓沧门吃饭,还能给阁里省钱呢!”
钟问策笑起来,“是啊!我还带着阿甲,他正在长身体,是得多多吃饭才行!”
桑兔也跟着笑起来,左颊的酒窝深深陷入。
“那个......小兔,你师父,跟梁掌门、盛庄主和曹帮主之间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桑兔低头想了一会儿,“我听师父提起过,他们是二十多年前在广陵一带相识相交的,那个时候,大家都籍籍无名,也都还很年轻。好像是因着一件事,后来就成为了朋友。”
“方便说说是什么事么?”
“听说有个朝廷通缉多年的大盗逃入了广陵附近的一座山里。因为那个大盗穷凶极恶,又身手了得,官府一直未能擒获,就发了悬赏告示,请江湖高手帮忙捉拿。好像大战五天五夜,十分惨烈,幸好天理昭彰,邪不压正,最后就是他们四人一起活捉了那个大盗。他们平分了朝廷的悬赏金,还成为了好友。”
“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不愧是广陵四侠!”钟问策两手一合,眼睛亮亮的。
“是呀。虽然我师父离开了江南,但是他隔几年也会跟那几位聚一聚。不止盛庄主,他也给梁掌门和曹帮主都打造了武器。”
“什么样的武器,你还记得么?”
“唔——给梁掌门的好像是一个暗器盒子。梁掌门当年捉拿大盗时伤了手腕,师父特质了一个暗器盒子给他,是保命用的,所以知晓的人不多。至于曹掌门,听说是一柄飞鸟翻空剑,非常轻盈纤细,甚至可以伸缩后藏入袖子里。但是这两样,我都没有见过。”
“原来是这样——我知道了。”
同样是脑子,怎么桑兔什么都没有想到呢。
“我有一个怀疑的人,只是,为什么呢。”钟问策眯起眼睛,像只准备猎食的大猫。
没来由的,桑兔觉得此时被烛火镀了一层金光的钟问策,毛绒绒的,软绵绵的,让人直想摸摸他的脑袋。
然后,她就伸手摸了下他垂落在一侧的头发,果然如绸缎般润滑。
“嗯?”钟问策沉在思绪中,感觉到耳侧的触碰,他一脸疑问地看向桑兔。
“啪!”桑兔双手在他耳边拍响,“蚊子,有蚊子。”然后绕着钟问策的脸,又是一阵啪啪啪。
“……多谢。”
“不客气不客气!”说完,桑兔摆摆手,噔噔噔地跑出了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