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沈霖奉召匆匆赶进宫,即使已经是不合礼制的时辰,依旧被景熠吩咐蔡安带着口谕去宫门口接来了坤仪宫。
“怎么了?”沈霖迈进漪澜殿,见景熠一脸凝重,忙问。
我看看已经明显乱了分寸的景熠,替他答沈霖:“太医说,可能是双胎。”
身孕已至三个月,太医院使和专司后宫女科的院判共同奉旨照看着。方才来例行看诊,发觉了异常,怀疑我腹中是孪生双胎。
人尽皆知我是庶出过继到景棠名下的,两位太医斟酌再三,还是隐晦问起我生母和外祖母一系的情况,被景熠轰走了。
不用问,景熠知道我娘跟阑珊是一母孪生。
双胎的问题在于,是不是还能按照唐桀所给的四个月期限来断?双子双女都好决定,若是一男一女怎么办?
沈霖听了也一惊,忙示意我伸手给他。
少顷他从我腕间抬了手,问我:“身形有显吗?”
我点头,站起身敛了衣裙给他看。
上一次有孕,超过三个半月都未显身形,那还是夏日间,没一个人发现。这一回却早早有了隆起,深秋时节的衣衫之下也明显能看得出来了。
沈霖的目光从我腹部挪到我脸上,又去看景熠,道:“可能确实是双胎。”
“可能?”景熠凝眉。
沈霖面露难色:“我女科方面没什么实例,照看身孕肯定不如太医院经验丰富。”
沈霖学医源于喜好,也源于自己帝王身侧的位置。倾城到底是在外界的助力,先帝中毒施救不及最终身亡的经历让沈家有了警惕,开始未雨绸缪。
沈霖之前说过,他跟唐桀学了医,一直就是我和景熠的御用,让我要给他“卖弄”的机会,并不全是玩笑。
景熠的日常有太医院关照。
我可以拒绝太医院的日常请脉,是因为我其实只是半个皇后,并不拥有全部尊荣权柄,有些事情便或可或不可。但景熠不能,有些规矩他也不敢轻易挑战。
习武也让景熠身体康健,无病无痛,于是除了那次他在关外受伤,并没什么沈霖施展的机会。
沈霖获唐桀倾囊相授,有许多不传之学,他自己也习武,所以起点很高,诊脉诊伤的速度和准确都强于大多数医者,对验毒解毒也花过大力气钻研,甚至有能力帮我重养经脉。
但需要实例经验来精进的东西就受限于他的身份,大多时候只能源自身边知道他身份的几个人,主要是我。
我的大量实战和“不听话”,让小损伤不断,重伤时命悬一线也有,才给了沈霖“卖弄”的机会。
但这些都仅限于我们这些人日常可能面对的内外伤病,让一个世袭罔替的贵胄亲王凭空研习女科,确实是难为了他。
景熠也明白,泄了气,半晌问:“还是找不到唐桀么?”
沈霖摇头。从我有孕他们就试图联络唐桀,却一直没有消息。
我走到景熠身前,安抚他道:“别着急,唐桀说过,血脉会给出显著迹象,我现在好好的,没有任何不妥当,除了晨起,我甚至都没什么反应,能吃能睡。”
停一下,我歪头问沈霖:“有没有可能这就是迹象了?”
沈霖一愣,沉吟片刻,再次问我要腕来探。
“最近你动过内力吗?”一会儿,他问我。
“没有,”答话的是景熠,语带无奈,“她以前还会借点力来给红笙演示招式,现在是碰都不碰了,生怕把破月的效力折损了半分。”
沈霖点头,示意了一下他们二人,对我说:“你现在经脉韧力比前几个月更强,已经不亚于我们了。”
“若如师父所说,破月是在替你承担损伤消减,那现在的情况应该是证明你的身孕并没有对破月产生大量消耗。”
我以为然,景熠却不能安心:“这等事不能以可能论。”
说着,他吩咐蔡安再传太医。
我拦了他。
我们都知道这个月份让太医强行诊断太难了,双胎更不可能,还会惹来各色怀疑。我拉住景熠,把蔡安和水陌都打发出去,喊了红笙进来。
“让金楼发悬赏,以花暮语的名义寻人给唐桀带话,就说是落影遗言,任何人都可接,”我对红笙说,略一思量,“内容也不用藏着,四个字,落影阑珊。”
花暮语前头闹那一场,现在由她来散布这句话是最合适的,也不枉我费力护着她。那女人知道了只会得意偷笑,必不会否认。
见景熠和沈霖都望我不解,我冲他们笑笑:“我信唐桀是疼我的。”
景熠和沈霖是一体的,唐桀不再为景氏从属,所以不回应他们的寻找,这等事,他们也不敢轻易让人传话具体因由,于是陷入僵局。
但我不一样。我相信唐桀阑珊都盼着我的择一,能有好的结局,那也将是他们二人之间十年死结的唯一解药。
落影原本该是我娘的名字,落影阑珊,唐桀一定懂。
度日如年。
景熠试探着问了两次,太医院都是毫无意外的答案,月份还早,且双胎脉象错杂,极有可能到生产都无法有确切诊断。随着四月之期的临近,景熠心神不定,我也不由带了紧张。
一直到半个月后,景熠的生辰。
这日没有早朝,晨起后我例行经历着孕吐,景熠在一边看着我,想伸手又不知道做点什么,满面忧虑。
自我有孕就贪吃贪睡,他早朝的时辰太早,所以即使他留宿坤仪宫的时候,我也不怎么起来送他,所以他很少见这种场景。
我瞄到他的反应,摸摸自己只着中衣时更加明显的肚子,忍不住问:“皇上,你都有六个子女了,是没见过这些吗?”
他“嗯”了一声。我失笑。
这时蔡安进来报:“皇上,睿王进宫求见,在内宫门口候着。”
我和景熠对望一眼,明白事出重大。这种日子,这个时辰,候在内宫门口而不是乾阳宫,沈霖明显是来找我们两人的。
景熠忙叫蔡安去接。
我匆匆挽了头发,穿好衣裳出来的时候,沈霖已经迈进坤仪宫了,把蔡安甩在后面老远。
进了殿门,沈霖环望一眼,景熠立刻无比默契的把下人全都轰了。
“唐桀遣人送了信来。”沈霖一语惊人。
我听到的是沈霖从师父改口唐桀,景熠听到的是唐桀有了消息,却未现身:“信?”
沈霖点头。
景熠顿了一刹,转身拉了我的手臂,让我坐下,然后才问:“怎么说?”
“诊出双胎至少要两月过半,按照他之前的叮嘱,如果是孪生女孩,必然已无需寻他。阑珊当年怀了双生女,即使以内力相保,两月刚过也已明显孱弱,小产后才知是双胎。如果信送到时人还安好,就不用担心,静候皇子降生即可。”
沈霖一口气说完,顿一顿,对我道:“你腹中至少有一个皇子,甚至有可能是双生子。”
“唐桀说,他和阑珊,恭喜你们二人。”沈霖淡笑,看着景熠。
景熠如释重负。
我望着沈霖,知道他如实传达了唐桀的意思,但一定不是原话原字,而且那信中肯定还有一些迫使他改口的内容。
他不想说,我便没问。
默然片刻,沈霖对景熠说:“发个话吧,我娶王妃。”
我听了一惊,刚要开口质疑,被景熠按住了,他冲沈霖点头:“过两日下旨,你先回去预备起来,抓紧办了。”
沈霖走后,我问景熠:“他干嘛这么着急,不是要等你——”
我话没说完,就被景熠俯身下来抱了。
我愣一愣,仰头也抱住了他。
景熠有着长久的沉默,在这汹涌的沉默中倾泻着几个月以来压抑着的,特别是在最近十几日中达到了巅峰的,惶恐难安。
尽管我因着自身的感受早就有所猜测,真被唐桀证实的时候,也算不上惊喜,只能说是松一口气。毕竟我早察觉景熠的失常,近些天靠我的言语已经完全安抚不住他了。
“贺君生辰。”我在他耳边说。
“吓到皇上了?”少顷,我拍拍景熠的背,向后仰靠在坐榻上,“你看,我都不怕。”
“你当然不怕。”他恨声。
我笑得肆无忌惮,殿内没人,也不用顾什么体统,于是半躺在他腿上,问他:“请问皇上,若是一口气得两个皇子,或者龙凤呈祥,是不是可以大赦天下?”
这话旁人问起必然是僭越,我想让他紧绷了多日的心松一松,故意问了一句出格的,况且之前他答应要教我的东西都停了好些日子了。
“别说两个,帝后一个嫡子也可以大赦,”景熠整个人松弛下来,那种慑人魅力又耀眼起来,他挑眉问,“你想赦谁?”
“我就问问,我能有什么想赦的人,”我咕哝着,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落影都死了。”
“死了也能赦,永不复究,至少未来再不会有人会受她牵连。”他抓了我的手。
我不解,仰头:“都盖棺下葬了,谁还会受她牵连?”
“行刺谋逆这种罪名,只要有心人想挖,过个几十年也能牵连一大片。”景熠淡淡给我解释。
“倾城剩下的人,逆水剩下的人,还有花家,所有替落影说过话沾过关系的人,唐桀阑珊,甚至沈霖都有可能被挖出来。”
我怔一怔,想起自己之前想到的,剿而不灭是景熠给自己留的隐患,也明白他能提到沈霖,下一个可能被挖出来的名字就是我这个皇后。
“原来我已经祸国殃民了。”半晌,我讷讷道。
忽然有点怨念,特别想质问他当年把我以这等罪名挂上钦犯名单的时候,到底是怎么想的,不是纯属给自己找麻烦么。犹豫一下,没敢张嘴。
他笑:“别太抬举自己,慢慢学,这个词你还远远不够。”
“皇后啊——”
景熠突然这么叫我,低头半玩笑半郑重的对我说,“既然决定要生嫡子,你就要开始给自己清理隐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