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林端坐在堂,一旁书吏作笔录,殷离站于堂中,一段粉颈低垂,听他讯问。
“庄离,你道戕杀官吏,这官吏是为何人?”
她恭敬道:“回大人,这官吏是雍城牢狱里一个狱卒,名唤汪权,近日正押解罪犯至邙山修建凤追陵。因不忍见兄长日来劳苦,民女特于邙山外施暑汤以解热渴,这汪权见我生得好,起了歹念,趁我不备时妄图侵犯,民女是为自卫,才会错伤其性命。”
“他既为狱卒,定是身强力健,武力过人,你一个弱女子,如何不引其注意,反杀了他?”
“大人,我虽为一介女流,可臂力过人,且当时汪权……正行猥亵之举,并未留意我动作,才会遭了我那要害一击。”
秦林瞥了一眼沈冽,他面上喜怒之色难辨,想来是不喜家中小妹陷惹人非议的案子,他如何不知道天师和这沈都尉都是不好惹的角色,硬要寻她申诉里不合理的点儿来问。
“他一个狱卒,你与他素不相识,如何与他有得见之机?庄娘子,你为庄府闺秀,莫说是这区区狱卒,便是未婚夫婿,亦不能轻易会见,这,于理不合。”
殷离倒是被噎了一下,“大人,那日是民女越矩,趁人不注意,偷溜去了后山,想看看我家兄长如何劳累,却不料被这汪权发现,他只道凤追陵乃陵园禁地,闲杂人等不可入内,要将我押解坐监,民女好说歹说,他却道……”
她咬了咬嘴唇,见她的神色,众人皆能猜出个大概,把眼从她面上略过去,好似窥到了见不得人的阴私,殷离也不扭捏:“他却道要我以身相抵……”
书吏听得张大了嘴巴,这真是几百年难遇一次的好戏,笔下写得飞快,头一次这么酣畅淋漓。
“……这汪权竟有如此胆量,于这凤追陵处行猥亵之举?庄娘子身边亦无侍从跟随么,任凭府内女郎满山乱跑么?”
殷离清了清嗓子,说道:“汪权如何想的我不清楚,我的丫鬟,被我屏退了。”
“如庄娘子所言,那尸身,又是如何处理的?”
“那尸身,我埋了。”
“荒唐!你一个女子,如何凭己之力将一及冠男子尸身掩埋,且无人发现?凤追陵近来工期紧迫,莫说囚犯,巡防官兵都数以百计,庄娘子竟能轻易入那后山窥伺,还杀人埋尸?”
殷离不语,只说道:“民女所言,皆为事实。”
秦林细细看了那漏洞百出的供纸,放下后冷声说道:“庄离,你之陈情纰漏百出,难以自洽,且事实陈述,亦磕绊支吾,此状纸内容,难以信服,不合接收,不符上呈,今退回鼓状,念你初犯,饶你处罚,回去吧。”
殷离早料到会是这样结果,她望向秦林,微扬了下巴:“大人就不想去凤追陵找找这尸身在何处么?”
“殷离——”
沈冽冷声,这音色沉沉的,可见是着了恼,她置若罔闻,“我知道那尸身在哪,大人若不信,尽可以去瞧瞧。”
*
陆修宜负手看着眼前的护陵卫队,一抔又一抔的黄土被铲开,无尽的黑底洞,直到目光所及一段灰白。
仵作检视了尸体喝起,这尸身上有多处遭殴的痕迹,面部、四肢、腹部多是踢踹伤痕,尤其是头部,那脑颅硬生生凹进去一个大口子,可见行凶人力气蛮横。要害处在脖颈,应为粗质利器所伤。
这几日他是连轴转,昨儿个才从六部官署里头出来。
眼下他这脑袋,可随时拴在裤腰带上。
户部得盘这凤追陵损失的烂账,这里头,门道很多,要盘也就盘去,可官家点名了,遣了御史台来户部督察点检凤追陵的钱务账册,要凤追陵的账目须勾稽明白。
若赃罪论处,轻则是流放罢职,重么,就是掉脑袋的事。他这可得掉脑袋。
御史中丞方志远提着账册验出入之数,他瞧到月前购川都金丝楠木的那一条,咦了一声。
这一声另颤巍站着的户部尚书钱途擦了擦额上冷汗。
只听方志远慢悠悠道:“这金丝楠木,支用兑买的数目与这实到的数目对不上啊,钱务数目不符,怎么也批了红?”
户部尚书忙半弯了身子:“这是将作监呈上的报账,上头那位要这木头,呈报上来我们也不敢不批啊,从川都到这雍州,跋山涉水的,又因这时节多雨,从那地儿一路颠簸过来,有好些木材受了潮,自然是不能入后陵了,最后折损了一批好木头,可川都各州县的银钱还是得照结呐,哪能把这天气的罪归到百姓头上?”
方志远抿了一口茶润嗓子,“他支用的银钱兑买的是五百八十斤金丝楠木,管押到的却只有四百五十斤,有这样的名色变动,怎么不登记入册?那损毁的木料到何地去了,可有派度支司的人去逐一稽实过?”
御史大多为天子亲任,身负纠察百官要任,为官家耳目,因负监察弹劾之职,所选用的自然得是科举出身,且身份干净的寒门子弟,这方志远则是如此。
“回大人,陆侍郎请示过官家与皇太后,说那木材受了潮气,有些开裂,自然不可用于凤追陵,倒是可以给那军器所造些砲车,两位呢,也都同意了,度支司的人上月才去看过,回来后就批了红,只是这月来征银案又生起来,户部忙得是晕头转向,底下的几个都忘了把那拨用的账修上去了。”
方志远揉了揉眉头,“钱尚书,你的脑袋也被雨水浇糊涂了么?官家不清楚这里头的账,你还不清楚么?你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你提着脑袋想想,怎么户部尚书一个连一个接任地这么快,你再如此朋党蔽私,轻是受流放抄检之刑,重是把脑袋挂在午门上!”
钱尚书听了这话,一个激灵,脊背上的汗溜下来,往左一撇,向右一滑,最终晕在内衫上,淡淡的汗腥气,他抬眼,望向门外那挺得板直的影。
一般外戚不授文资,只授武阶官,魏国公是先帝在世时翰林院侍讲,后任同平章事及太子太傅,只是官家登极后,封以他国公之爵尊以虚名,再不令其掌实权,陈家虽加官进爵,可受的都是武阶官,而作为驸马都尉陆修身后的陆家,则被打压入仕,陆修宜是凭长公主的荐举恩荫入仕,这回若查到他头上,就是要打赵姬的脸。
陆修宜站在廊上,外头雨打进来,水点子将青衫晕出一圈又一圈青黑色,他与陆卓尔很像,额顶上正中一个发旋,一缕儿发总是垂下来,遮住轻佻的眼时,便是个弱质书生。
上回那加征案,川都也因加征的罪名在里头浑着,他是为陈家纾难,顺带着给川都个人情,对方花钱消灾,又不好直接以银钱相送,川州知州多装了几车原木,在簿上却写了金丝楠木,金丝楠木是好木头,他顺手向度支司递了报账,其中这多余的原木便上报成损坏的金丝楠木,审计司批了红,这赚的,是朝廷的钱。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他这回,是彻彻底底地湿透了,这个罪,是虚报账目,以公谋私。
杜宫令远远走来,他垂首,只看见她那双绛紫宫鞋,上头绣着佛手,那声音从上打下来,“陆侍郎,长帝姬请您走一趟。”
他做好了挨骂的准备,深吸了一口气,踏进凤藻宫的大门,长公主府长春行宫在金陵,因太后久病,召长公主入宫陪侍,这凤藻宫临着太后的慈元殿,也因近日太后薨逝,长公主便暂住在这凤藻宫。
他对着眼前一身缟素的人行了礼,唯唯诺诺道:“臣见过长帝姬殿下。”
赵姬半晌不作声,只是从上到下打量了他一遍,“你还知道你是臣?本宫以为,你是要做主子了,那虚报账目的事儿,连本宫都被你蒙在鼓里。这点银子你就鬼迷了心窍,陆修宜,你的脊梁骨就这么软么?”
他心下一惊,御史台还未查清,赵姬就已摸清了来龙去脉,她在宫内究竟布了多少双眼睛,“臣有过,望殿下责罚。”
赵姬冷笑道:“本宫罚不动你们,你们陆家人。”她站起身,徐徐走至陆修宜身旁,遍地金红绸高底的宫鞋每一下都踩在他脸上,“面上曲意逢迎,心底里却从未认同过本宫,本宫为了你们陆家,事事周全,你们却不承情,皇帝让你们去监陵,你们就去,领了这差事也罢,竟还想着从里头捞油水,陆修宜,若无本宫筹谋,你有几个脑袋可以掉?”
真是倔上天的脾气,和陆修一样。头脑灵活些的也就罢了,偏生还是这样的蠢货。
陆修宜背上渗出一层冷汗,忽得直愣愣跪倒在地,磕头请饶,“臣愚昧无知,拖累殿下,还望殿下看觑兄长薄面,望乞情恕。”
他的兄长探花郎陆修,娶了大宋明珠敬武长公主,授驸马都尉,又被加封中书令之职,次年被授金陵知州,又得了个粉雕玉琢的女儿,只是陆修命里没这个福分,一病不起后殒身黄泉。
陆修的葬仪上,赵姬一滴泪都未落。
赵姬冷哼一声:“得意时不把本宫放在眼里,落魄了反要帮持,本宫是有心令你入仕,让你在这缃阳有落脚之地,可如今你是自己作践自己,还作践了本宫的一片好心,现在还要把死人抬出来让本宫看他脸面。”
“本宫问你,给军器所造的砲车,究竟有没有?”
陆修宜低声道:“那八十辆砲车,确是有的事,只是,都是普通木料。”
殿内有一瞬的寂静,半晌,赵姬的话轻飘飘的:“本宫饶是有只手遮天之术,迟早有一天也要摔在自己人埋下的坑里。本宫是能帮你,可在皇帝那头,是有了由头把你降职调任,陆侍郎,你这断的,可是陆家后世的官运亨通,荫庇之恩。”
陆修宜知道事已至此,不可转圜,保住一条小命才最为要紧,“臣知罪责颇深,还望帝姬殿下赐教。”
“凤追陵上的那具尸身,要细查,还有军器监近日出入的火器数量,也要细查。”
*
凤追陵的尸身一出土,这本该被退回去的鼓状就成了大事,养心殿还未批话,凤藻宫的那位就怒气冲冲,皇太后陵上出了这样的血光之灾,定要严查此案。
可这自称真凶的人,是那天师之女,最近这天师频繁往来禁中,就差没住在养心殿了,既是鼓院接的状,审的人,上头便安排了大理寺与鼓院共审此案,这可不是让他们左右为难。
眼瞧着张有才入内,作了礼,面上带凉凉的笑:“官家吩咐了,这案子,要审,这人,不能动,辛劳各位大人了。”
大理寺卿林正和秦林面面相觑,张有才的话轻得像云朵:“外头还在落雨,官家行动不便,这案子就由各位大人审过后再秉。”
这是把这事儿抛给了他们,官家若是严处,天师面上需不好看,若是轻罚,长公主又要有异议,于是四两拨千斤地,把这差事儿交给了他们。
秦林抿了口茶,看着眼前垂眸深思的林正人,向这位前辈,他试探着问道:“林公,这罪,是定还是不定呐?”
林正徐徐睁开眼,说道:“定,当然得定,审,也要审。”
秦林说道:“那,看在她自言其罪,且犯罪未发的份上,判她个杖刑赦免,罪责减轻?”
林正提捏起茶盏,用乌银匙细细搅:“重了。”
秦林瞪大双眼:“这……总不能直接赦免吧!”
林正说道:“依你看,这庄娘子所言,是真是假?”
秦林说道:“真,亦不真。”
林正说道:“错,”他靠近秦林,眸里闪着光:“真,字字珠玑,千真万确。”
秦林摸不着头脑:“哪儿真?纰漏百出。”
林正面上带笑:“情真,意切。”
秦林云里雾里:“那她就是真凶?”
林正说道:“错,”他为秦林倒了杯茶:“她是真,不是凶。”
秦林怀疑人生:“她那指认,都对上了啊!”
林正说道:“又错。”他示意人低下头:“重要的不是对上。”
秦林低了头凑近,他说道:“而是对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