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拉开车帘,跳下马车,感慨道:“她是个很了不起的女人。”
十九岁被休妻,二十不到父母相继离世,王宝珍一介弱女子,在流言蜚语和一无所有中努力生存,不仅如此,她还竭尽所能,帮助那些孤女,让爱传承。
“的确。”桑瑱尾随身后,表示赞同:“一般人经历了那么多苦难,早就自暴自弃了,很少有人会再愿意用仅剩的余热,为别人带来光明。”
“是。”
同样是面对苦难,同样孑然一身,她妹妹宝珠,做出的却是截然相反的选择。
只能说,造化弄人。
思及此,我抓起桑瑱衣袖,心中不忍:“她辛苦养大的三个孩子,最后全部嫁人了,这四个小的,未来估计也一样,如果到最后又只剩她一人,你说,她会后悔曾经的选择吗?”
“后悔吗?”他微微迟疑,而后像是想起什么,不紧不慢地解释:“据我所知,王大娘的三个女儿都是很晚才出嫁,而且还是她为了姑娘们的声誉和幸福,亲自相看的小伙。”
我脚步一顿,很快便明白这中缘由。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大俞女子出嫁年龄一般是十八到二十四五,年纪大了还留在家中,难免会惹人非议。
王宝珍正是因为把那些孩子当做亲生女儿,所以才会事事设身处为她们着想,故而宁愿自己孤单,也要为女儿们觅得良配。
想到这,心中不免又是一阵唏嘘。
“也许,大娘的女儿未必就想要嫁人呢?而且女子也并非一定要嫁人,才能觅得幸福。”沉默许久,我还是没能忘记那个瘦削苍老的身影,由己度人道。
如果当年,我能遇到这样好的养母,我一定舍不得离开她。
桑瑱闻言,微微一愣,反应过来后,立刻拦在我面前,“桑桑也是这般想的,但她可以终身不嫁,其她任何女子亦可以,你却不行。”
“为何?”我有些不解,“从未有人规定杀手必须成家。”
“噗。”他忍不住笑出声来,“这和是不是杀手没有关系……”说罢,他伸手就想像往常一样捏我脸。
这笑声透着些许古怪,我不自觉后退两步,“那是为什么?”
我和其她女子的区别,不就是这杀手身份吗?
“因为,你不嫁我,我岂不是要成孤家寡人了?”他的笑声更大了,眉眼间满是促狭。
我顿时语塞,这人怎么总是这样!上一瞬还一本正经,下一刻就说出这种让人脸红心跳的话来!
我佯装生气,别过脸去,不去理他。
少年却再次凑近,俯在我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偷偷告诉你,王大娘在城区的那处旧宅,已被她三个大女儿凑钱赎回来了。”
“什么?”有一瞬间,我以为自己听错了,“王宝珍……知道吗?”
扬城城区的宅子并不便宜,即使三姐妹一起凑钱,也不是一笔小数目,她们如何做到的?
桑瑱推开房门,示意我先进,自己则摘下帷帽,随后进屋,“王大娘应该是不知道的,那宅子,是三姐妹准备留给老人以后养老用。”
门外,石平敲门送来了热水,我一边净手,一边问:“也好,免得又被大娘卖了。不过,她那些女儿如何买得起城区的宅子?”
桑瑱递来一方干净的手帕,眼底笑意更深:“王大娘教导有方,女儿们个个能力出众,又都寻得了踏实勤快的夫婿,日子自是越过越红火。如今三个大女儿家境殷实,区区一处宅院,算不得什么。”
这倒是有些出乎我意料,这么说来,王宝珍所做的一切,至少是值得的。
乌鸦反哺,羊有跪乳之恩,她亲手播下了善良的种子,如今这种子不仅长成了参天大树,还反过来为她遮蔽了风雨。
是个不错的结局。
“你不是说,你在扬城不经常出门吗?怎会知晓如此多?”我忽然意识到这个问题。
“我的确不怎么出门。”他眸光微闪,狡黠一笑,“但桑家对面有家明心酒楼,手艺一绝,我一年总是要去吃几次的,里面的王掌柜,就是大娘的二女儿呀。”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
许是我今日问题实在太多,他饶有兴致地盯着我:“怎么,还有想问的?没有我们就去用饭?”
我摇了摇头。
……
亥时一刻,我敲开了桑瑱的房门。
按照白天商讨的计划,我们准备今晚去一趟宝花楼,会一会这个王宝珠。
拉着他走到院墙之下,我足尖轻点,正欲腾空飞身,却被一把扯住袖子。
“等一下。”
我疑惑地转过头。
桑瑱满脸困惑:“为什么要翻墙?不能走大门吗?”
被身旁人这么一提醒,我猛然清醒,对啊,为何不走正门?
上一次杀李霸,是因为要瞒着大家,不得已翻墙。如今有桑瑱一起,完全不用偷偷摸摸,直接大大方方从正门出去也无人过问。
但若是直接承认,好像显得自己不懂变通?
况且对于杀手而言,翻墙潜入潜出才是常规操作吧?
“你不明白。”我清了清嗓子,故作高深道,“这样才有意思。”
“哦?”
夜风中,传来男子的轻笑声,桑瑱捧腹,并不相信。
我暗恼:这家伙,也太不给面子了!
心念转动间,我趁其不备,抬手扣住了对方肩头。足尖轻点,两人身体瞬间腾空而起。
阴云蔽月,天空阴沉。
冷风呼啸,刺骨的寒意袭来。
身旁人的帷帽突然被风掀起,露出一张如玉般清秀的脸来。
桑瑱惊魂未定,大口喘着粗气,许久以后,才习惯自己身处高空之中。
“别怕,”我紧紧挽着他的胳膊,安慰道,“你看下面。”
俯瞰身下,暖橘色的灯火如点点繁星,在寂静的夜色里闪烁,整个扬城都笼罩在一片宁静安详的氛围中。
少年依言看去,先前的紧张不安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眼角眉梢都毫不掩饰的惊喜:“原来,这便是我从小生活的地方。”
我清了清嗓子,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是不是……很有意思?”
他闻言,目光在我脸上扫了扫,而后,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来:“忘月,我还不知,原来你这般记仇啊?”
我扬起唇角,没有接话,目光转投向远处那片灯火通明、流光溢彩之处。
一座三层古楼赫然出现在眼前。黑瓦白墙,朱漆大门,门匾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宝花楼”三个烫金大字。
丝竹管弦之乐悠扬婉转,姑娘和恩客们的笑闹声飘渺悠远。
我扶着桑瑱在距离宝花楼不远的大树后降落,将身形隐藏于暗影中。
门口几个浓妆艳抹,看起来约莫四五十岁、类似管事模样的妇人正眼巴巴地四处张望,有男子路过,立刻迎上前,邀请入内。
我偷瞥了一眼身旁人,发现他正茫然地望着前方,目光还停在“宝花楼”三个大字上。
心中突然又起了坏心思。
“桑瑱,”我推了推他,故作认真道:“进去吧。”
桑瑱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就这么直接进去?”
我强忍笑意,做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当然。”
“难道不是翻进去吗?”少年脸色有些苍白。
“我翻进去,你是男子,可以走正门。”我面色如常地回答。
这个答案显然出乎了他的意料。
少年思考半晌,似是意识到我说得没什么问题后,一把抓住我的衣袖,脸上是少有的惊恐:“这怎么可以?”
“有什么不可以?”我问。
他脸颊飞快泛起一抹红晕,眼神闪烁,结结巴巴道:“君子应当洁身自好,我不能……”
像是想到什么,他连忙解释:“我所谓的洁身自好,不是故意贬低里面以此为生计的姑娘,她们此举或许迫于无奈,但我……我可以约束自己的行为。”
说这话时,那双眼眸清亮干净,好似一汪见底的山泉。
“忘月,”他眨了眨眼,期盼地望着我:“你明白我的意思,对吗?”
“嗯。”我收起逗弄的心思,郑重地点了点头。
桑瑱这才长长松了口气,但还是紧紧攥着我的衣袖,似是生怕我一眨眼就先跑了。
“好啦,不逗你了。”见他这幅如临大敌的模样,我正了正神色:“不应该用这种事捉弄你的,我道歉。走!我们这就去找王宝珠,把不属于这里的姑娘,全部救回。”
拉着他正欲起飞,少年眸光闪了闪,随即立刻反应过来,用力在我脸上揉了揉,嗔道:“好啊,你也学会耍人了。”
我瞪大双眼,吃痛地将那双热乎乎的“魔爪”抠了下来。
又把他先前被风吹起的帽帘整理好,这才挽着对方胳膊,朝二楼最东面的厢房飞去。
伴随“哐当”一声,两人破窗而入,滚入屋内。
里面的人立马警觉:“谁?”
我飞快从地上爬起,一个箭步上前,将短刃抵在床上女人喉间,冷声威胁:“你若是敢叫,立马让你人头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