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兄弟一词,陆学林不知听徐东说过多少次,之前听他这么说,陆学林总一笑置之,既不承认,也不反驳。
如今再听他提起,心里却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他和徐东两人明显对朋友的界定不太一样。
陆学林之前认识过很多人,不管关系亲疏,他与这些人总保持着合适的距离。
就算与家人相处,他也常常会将自己从这种亲密的关系中剥离出来,很少去迎合回应他们的情感。
可他这种清晰的明确的边界感,在徐东这却失了效。
陆学林对他的感情从一开始的厌烦,到慢慢的适应,最后变得十分在意,这样的结果或许是他自己都没有料到的。
他努力将自己扳正,想再次变回那个自我领地意识特别强的人,可这种努力,在面对徐东时总是被轻易溃败。
他很想告诉徐东,好兄弟之间其实是不用这样付出的,遇到困难时互相拉一把,陷入逆境时不去落井下石,就已经是非常难得的事情。
可对徐东来说,这样的要求不过是为人的基本准则,与是不是朋友没有多大的关系。
他用行动证明,好兄弟之间必然是要掏心掏肺的。
下乡的第一个冬天,陆学林得了一个怪病,干活的时候,手不知道怎么变得很痒。
起初他只当是被虫子咬了或者野草割了,没怎么放在心上,只是洗手的频率变得更高,可这样讲卫生的结果,便是他的手越来越痒。
直到修长白净的手指起了红斑,有了疱疹,手背皮肤变得肿胀灼热时他才意识到不对劲来。
去卫生所诊断之后,林砚池告诉他,他长了冻疮。
陆学林早有准备,真确认之后,心头仍有些郁闷。
他之前虽从来没有长过冻疮,但也知道得了这玩意有多烦人,又疼又痒不说,还不方便做事,碰了水还会反反复复,没完没了,十分折磨人。
林砚池给他拿了两盒自己做的药膏,好言安慰道:“咱们知青点长这个的不少,昨天还有几个知青来我这拿药,你这还算好的,只是发红起疹子,她们有的手肿的像萝卜,可严重了。”
在乡下,经常干活接触冷水和冷空气,长冻疮是在所难免的,尤其是这些从城里来的知青。
陆学林接过药对他说了声谢谢。
林砚池又叮嘱道:“回去后能不碰水就别碰水,觉得痒也别挠,万一皮肤溃烂,痛起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徐东在一旁道:“让他不碰水,你可是要了他的命,人家一天要洗八百遍手,贴身衣物每天都要换洗,不碰水那还是我们陆少爷吗?”
陆学林听出他的揶揄,眼带怨气的看了他一眼。
林砚池也知道陆学林那点事,笑了笑道:“真别那么讲究,我不是跟你闹着玩的,你要是洗手还洗那么勤,用再多的药都好不了。”
陆学林勉为其难的嗯了声:“我会注意的。”
徐东经常用“陆少爷”这种称呼打趣他,可陆学林毕竟不是真的少爷,在乡下也没人会伺候他,洗手的频率可以减少,洗衣这样的活还得自己干。
别人一件衣服能穿十天半个月,他不行,就算是大冬天,三天一换就是他的极限。
徐东老是说他穷讲究,都下乡了,身上还有那么多资本主义的臭毛病。
陆学林不明白爱干净跟资本主义有半毛钱关系,但徐东就非要跟他扣这样的帽子。
陆学林吵不过,也不想跟他吵,只能随他怎么说。
好在徐东这个人嘴巴碎是碎,人却是真的好。
知道陆学林手不能碰水,洗衣服的时候,总是会顺手把他的脏衣服一道洗了。
最开始陆学林还有点别扭,推脱了好几回,争执中还把自己外套的袖子扯破了。
徐东可生气了,说他这个矫情大王就知道给他找麻烦,袖子扯破,还得他来缝。
男知青这边的衣服破了,都喜欢去隔壁找女知青帮忙,就算同类中有人会缝,他们也会借此由头去女知青跟前打转。
说上几句俏皮话,开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叫几声好姐姐好妹妹,把人哄笑,让人帮忙。
陆学林干活小心,衣服质量也好,极少会有破的时候,就算破了,他也不会去隔壁让女知青帮忙缝。
这对其他人来说都是举手之劳的小事,可他却总觉得这种行为超出了男女正常接触的范畴,无缘无故的,干嘛要让人家帮忙缝衣服,白白欠了人情不说,还容易生出许多旖旎的绯闻,何苦去找这种麻烦。
坏了的衣服大不了丢到一旁不穿就是了,他又不缺那一两件。
徐东看不惯他这一身阔少爷的毛病,之前也没暴露出一点自己会缝补的信息,但是这回围巾都送了,也没必要藏着掖着。
去女知青那里借了针线,一股脑把陆学林破了的衣裳全给他缝上了。
赵志远和许磊看得连连称奇,给陆学林送围巾就算了,毕竟事出有因,算是礼尚往来,还他人情,怎么现在缝衣服的事情徐东都揽下来了。
赵志远围着他啧啧感叹:“徐东啊徐东,你可真是深藏不露,我们以前咋没发现你这么贤惠呢。”
“就是啊,早说你会缝衣服,哥几个还用得着次次都去求隔壁那些女同志。”
徐东早知道他们会打趣自己,实在懒得跟他们拌嘴。
见他不说话,许磊变本加厉道:“一件旧衣服你都缝得那么认真,咋啦,现在不做他的好兄弟,要做他的小媳妇啦?”
男人开玩笑嘴上都没个把门的,自然是怎么损人怎么来。
徐东听到这话浑身都起鸡皮疙瘩,拿着针在他面前晃了晃:“再乱说,小心我把你嘴巴给缝上,老子一个大男人,什么小媳妇!”
许磊往赵志远身后躲了躲:“开个玩笑嘛。”
徐东哼了哼:“有本事,你当着陆学林的面说这话去。”
“那我可不敢。”
就算同住一屋,他们和陆学林也没熟到那种地步。
平时徐东这张嘴也没少损他们,也只有在他面前,大家才会开这种玩笑。
陆学林正在厨房烧开水,他的手不能碰水,干点其他活倒是没什么问题。
天气太冷,河水冻人,洗衣服要是不加点热水,手也太遭罪了。
陆学林是不太想麻烦人的,或许徐东只是顺手帮忙,对他而言,这都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一桩桩一件件的小事汇聚到陆学林心里,就变成了很重要的事。
他将烧好的热水倒进徐东洗衣服的盆里,徐东手上已经沾满了泡沫,他将手伸到陆学林面前,示意他帮忙把自己的袖子往上捋捋。
袖子捋好,他也没跟陆学林再说什么话,蹲在地上,揉搓着他们换下的衣服。
干活散发出的热量让他不惧眼前的寒冷,出于方便,他脱掉了碍事的棉袄,露出的半截手臂结实有力。
神色专注的他脸上少了几分傻气,带着一种可靠又踏实的气息。
陆学林立在一旁,静静看着他,诚实坦然的剖析着自己的心理,他问自己,到底为什么把这个人看得这么重呢?
是感动吗?不尽然,就算情感淡薄,这点他还是能分得清的。
是喜欢吗?也不确定,哪怕之前从未考虑过未来的伴侣,性向这块他还是很清晰,活了这二十多年,他并没有同性恋的倾向。
在他的想象中,他的对象一定是漂亮,高雅,与他有共鸣和话题的。
再看徐东,不管是身材和长相,都具有非常典型的男性特征,不纤细,不柔弱,不敏感,不细腻。
他想能和自己的爱人一起讨论梵高莫奈,徐东大约只会说,今晚的菜很好吃,他想再干两碗饭。
总之,这人与他的择偶标准相去甚远,交朋友尚且要志同道合,更何况是做一辈子的革命伴侣。
脑子里这样想的,心里却有一道声音在明确的告诉他,自己在意的根本就不是这些狗屁。
那他在意的到底是什么呢?
陆学林的心里好像被蒙上了一层雾,这层雾让他看不清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那也可能不是雾,而是他的胆怯,胆怯让他害怕,害怕去正视这个问题。
“我们都是男人。”
他再一次认真地告诫了自己,仿佛在劝说自己不要做任何傻事。
“徐东!”
洗衣服的人听到自己的名字,仰起头望向他。
徐东的眼里有懵懂,脸上有迷茫,好像不明白,陆学林为什么会突然这么正经地叫他的名字。
陆学林看着他道:“我们能不能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明明是笑着,徐东却并没有觉得他很开心。
猜测他说出这话的动机,徐东笑着回他:“当然,只要陆少爷不嫌弃,我肯定乐意一辈子都跟你做好朋友。”
陆学林看着远处灰暗的天空,一辈子那么长,他真的能永远都守住本心吗?
他能不能守住本心徐东不太清楚,徐东估计自己可能有点守不住。
不知是这段时间陆学林的态度过于奇怪,还是赵志远他们的打趣让他印象深刻,这天晚上徐东做了一个梦。
一个他不好向人提起,只能憋在心里的梦。
徐东在这方面比较晚熟,没什么启蒙,也没有喜欢的对象,这种梦他一般不会做。
可这天晚上他不仅做了,梦见的对象竟然还是陆学林。
梦里他们两人赤条条的抱在一块,互相亲嘴巴,陆学林手劲大,人又强势,嘴皮都快给他咬破了,却仍捏着他的下巴不让他躲开。
徐东着急得不知怎么办,只能扭来扭去地躲。
这时候,耳边突然传来了陆学林呢喃的抱怨声:“你能不能别动?”
徐东在他的抱怨声中醒来,一睁眼,就见原本背对着他睡的人,这会儿平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两条眉毛拧在一块,嘴角向下耷着,不太愉快的样子。
天气冷,宿舍又透风,一个人睡夜里总容易被冻醒。
早在之前,他们宿舍几个人,就将被子合在一起,两人睡在了一个被窝。
正常情况,都是脚对脚,头各朝一边睡。
徐东睡觉不老实,若是分头睡,一晚上那脚恐怕都要伸到陆学林脸上去,陆学林哪能忍得了。
至于一个被窝,陆学林还是能接受的,毕竟平时他跟徐东就睡一块,天气热的时候又不盖被子,跟一起睡也没什么分别。
一开始,徐东还觉得这个主意好,这会儿却吃到了苦头。
知青点伙食一般,干活也累,他几乎是躺上床就能睡着,根本没机会想那些事情。
也不知道今天早上怎么就那么精神,徐东小心翼翼的把自己的身体往后挪了挪。
瞧陆学林那不高兴的模样,怕自己是狠狠冒犯了他。
这会儿还早,陆学林并没有完全醒来,有冷风灌入,他皱着眉扯了扯被子。
徐东赶紧帮忙替他掖好被角,等陆学林又睡着后,他才松了口气。
此时天刚亮,宿舍里的光线并不太清晰,朦胧的亮光中,徐东盯着陆学林的脸看了许久。
就算两人关系最差的那段时间,他也觉得陆学林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人。
可长得在好看,他也是个男人啊。
想到自己做的梦,徐东心里升起了一点微妙的不适和难堪。
抬手轻轻打了自己一耳光,又伸手往下狠狠拧了一把,小声骂道:“真是变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