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下柳梢头,满天红霞即将拉开夜幕时,钟磬轻轻一击,悠长清脆的声音便晃晃悠悠传荡千米外。
法坛上,陈流一身紫红色法衣踩在八卦阵图行罡步,依次随星宿排列而转折行进。金线密密麻麻绣在法衣上的花纹折射点点亮光,看起来精美又古韵十足。
他身后空地上,几排草团铺地,香客随意选择是否跪拜。
吟唱道经的声音与陈流飘逸的步姿相得益彰,自有肃穆庄严的宏伟气势。
一场诵经下来,陈流登台执香插拜,宽大的法衣衣摆不断往他身后摇曳,似乎有风在吹动拉扯。
陈流不为所动,目光如炬,手上结印手势迅速变幻。
一请三清观瞻,肃阴正清。
二请后土安镇,摄鬼行稷。
三请左右黍离,不得妄惊。
今我持令,赦开地府,度使等众,急急超生!
白烟袅袅飘上九天,自他身后,数十道虚影显形,随同香烟而慢慢消散。
姜斯远远瞧着,那对兄妹因为吃香正上头,还没反应就已经被带走过去。
它们离开,姜斯总算松了口气,这下算彻底了解。
“一会三元宫有斋饭,你吃吗?”海棣时刻观察他的表情,见他长舒一口气,忍俊不禁。
“吃!”姜斯揉了揉脸,“这几天一直跑来跑去,都没认真吃过几口饭。”
“这边的饭好吃吗?”他问。
“还可以,白云观属正一派,能吃肉,也能喝酒。你应该会喜欢的。”
“那还不错。”姜斯点头,拉起海棣的手往三元宫的方向而去。
道观建在山上的弊端就是到处都要爬山,姜斯好不容易爬完最后一阶,实在没忍住,扶着山石找了个位置坐下歇会。
海棣走出几步察觉背后少了人又退了回来,见他摆手扇风的样子,无奈半蹲下来,递给他水。
“这么累啊。”
姜斯先点头又摇头,灌了口水才道:“其他还好,我腿疼。真不知道这些道士怎么能天天在这上班的,我一次就快累死了。”
“你这是缺乏锻炼。”海棣理了理他头发,“他们每天都要做功课,像太极拳这些更是每天都会练习的,上下山早就习惯了。”
姜斯回答得理直气壮:“我懒得动。”
“……”
海棣:“等下山我背你?”
姜斯沉默,“不是,你不应该督促我去锻炼吗?你这样溺爱,我都不好意思了。”
“那明天起,我带你健身?”
“我就说说而已,怎么还当真了。”姜斯直接拒绝,“不要,不想动。”
换成其他人这样,早就在第一句话的时候,海棣就会自己转身离开,一句话都懒得继续问。但姜斯这般,却怎么看怎么感觉可爱。
心脏软成一团棉花糖,摸着是软的,尝起来是甜的。横看竖看都觉得心情愉悦开心。
他耐心问:“那您的意思是?”
姜斯左右看了一圈,时下没人在附近,又有夜色遮挡。于是他一手拿水瓶,一手扶上海棣的肩,飞速地亲完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
“我充个电就好了。”
海棣只感觉到他忽然凑近又离开,皮肤隐约还残留几分柔软的触感。
愣了几秒,见他夜晚中依旧亮晶晶的眸子,压下莫名的暗火,声音喑哑哄道:“现在没人看得见,你再亲一下。”
“乖。”
姜斯矜持:“这是道观,不好吧?”
“没事,我们还没进去,再亲一下,我背你过去。”
姜斯稍微抬眸,抿了抿唇,轻踢了他一脚,“但是有人在看,你快起来。”
海棣愕然起身,姜斯跟着站起来,不远处站着的人往前走两步也显出脸来,正是刚才法会上的陈流。
三人这时候见面,都感觉到几分尴尬。
陈流从另一边上来,远远瞧见这边有两人一坐一蹲面对面说话,还以为是香客受了伤,过来关心一下情况,结果就听见海棣的话。
一心求道,六根清净的陈流内心受到极大冲击。
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惊讶男人和男人居然也能在一起,还是海棣和姜斯居然是这种关系。
姜斯若无其事打招呼,“陈道长好,听说三元宫有斋饭,我和他过来蹭个饭吃。”
陈流恍惚地听见自己说:“欢迎,就在那边。”
他话落,姜斯立即走开,留下海棣和陈流面面相觑。
“你怎么……”陈流说到一半,实在开不了口。
海棣比姜斯更要平静,甚至没放心上:“先别和我妈说,我自己告诉她。”
“……好。”
海棣冲他略一颔首,快步跟上姜斯的背影。
吃饭间,姜斯脸上的余温依旧没散,边出神边夹菜,冷不防听见海棣说道:“多他一个知情人也没什么,反正迟早也得察觉。”
“嗯。”姜斯起身开窗,“这里有点闷。”
山上的晚风瞬间灌入,将墙上挂的画吹得猎猎生风,噼啪作响。
“……”
姜斯尴尬合上,只留个缝隙通风。
转身回座位的瞬间,灯光忽然全灭。
尴尬的神情一凛,姜斯微微压眉,往窗外看去,外面的山上依旧灯火通明,人声沸腾。
只有这里突然断了电。
是电路问题,还是其他?
姜斯正沉思,鼻间忽地嗅到一股纸灰味,猛地朝门口看去,刚才还没人的地方凭空出现两道身影。
高帽,长舌,手持锁链拖行另一道身影。
不是阴差是谁。
嘶——
眼睁睁看着两道身影靠近,锁链声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姜斯快步走到海棣身前,和他对视一眼,都没说话。
“你是姜斯?”阴差一开口,阴冷粘腻的凉意自四周凭空升起,夜晚山上温度本来就低,加上地府buff加成,温度又降了个七八度。
硬生生让人体会到初秋接近零下的感觉。
“是我。”姜斯忍着被冻得发抖的冲动,故作平静道:“您找我什么事?”
阴差空着的手推了推帽檐,惨白的脸在昏暗的房间内,活像是自带打光。一张口就掉出舌头,也不耽误他发声讲话。
“这个人,你认识吗?”
姜斯顺着他的话,往旁边送去目光,霎时愣住。
阴差的话还在继续:“我方才上来勾魂,见道观周围居然有如此厉鬼,身上背负两条人命也就算了。你老实交代,她身上怎会有你做的贡品味?你是帮凶?”
女人脖子缠着锁链,低头不语,避开姜斯的目光。
姜斯心中了然,她还是放不下孩子特地来看,却没想到进不来就算了,还被来勾魂的阴差抓个正着。
他纳闷问道:“她身上有贡品味,怎么就一定是我做的?”
阴差冷笑:“自然是我吃过才知道!”
姜斯:“……”
真胡说,他从来没在这边贿赂过阴差。
这下,真不得不认真去打量对方这张瘆人的脸了。越看越眼熟,姜斯惊讶:“你不是在榕城吗?宁市的魂也归你管啊?”
这阴差正是被姜斯请上纸扎店捉恶鬼的那位。
但是两地相距千里,这阴差跨区执法了吧?
本地城隍居然同意?
阴差依旧冷声道:“我本来就在这任职,有何不妥?榕城一事,是受大人派遣才去。”
他口中大人,是指本地城隍。
姜斯更是不解,“城隍大人为什么要帮我?我明明是请地府阴差来着……”
“我哪里知道大人的想法。不过据说他生前是榕城人,或许跟你有几分同乡渊源,特意相助。”
阴差虽然冷言冷语,脾气却很不错,都将姜斯的问题回答一遍。
“少废话,快快回答本差的话,你和她究竟是什么关系?现在不回答,等到了判官前一定因果,有你苦头吃的。”
“没关系。”姜斯说道:“我连她名字都不知道,能有什么关系。”
这真是姜斯发自内心的话,他是真的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对上阴差冷飕飕的眼神,姜斯福至心灵,补充道:“要不我回去烧点东西,您再细细品品?”
咕嘟……
阴差想到香烛的味道,暗自咽下口水。假装思量片刻,暂且相信了,“我且信你一回。”
说罢,他瞥了从始至终没说话的海棣一眼,长眉轻挑,落了句:“你倒有本事。”
“……”姜斯莫名其妙。
一阵阴风从窗外而来,两道身影凭空消失。
他们刚走,灯光骤亮,又恢复到刚才的样子。
姜斯叹气,坐回饭桌前。想去吃,被海棣拦下,“这饭不能再吃。”
“鬼碰过的阴食,失去味道就算了,吃了对身体也不好。”
姜斯奇怪,“刚才他又没碰——”
突然,他想到阴差那根长长吊在半空的舌头。脸色难看起来,松开筷子,看着早就失去热气的饭菜无语:“……怎么还偷摸蹭人饭的。”
他自己才吃了两口!
见他脸色不好,海棣笑了笑:“再去拿一份就是了,应该还有。”
姜斯幽幽道:“我想吃牛舌,要麻辣味的。”
“别想了,正一派唯一不吃的就是牛。”海棣失笑,轻轻拍拍他蓬松的头发,“我去拿饭。”
吃完饭后,天色已晚,两人索性在道观住上一晚,翌日才下山。
未及下车,海棣正打算趁着姜斯没有行程安排,把人抓回家里见家长,就听姜斯神情凝重接起电话。
隔着话筒都能听见电话中的男生哭喊:“姜哥,我好像又撞鬼了,你啥时候回来啊,救命啊!”
声音之凄惨,海棣趁着等红灯间隙,忍不住侧目观望。
姜斯皱眉:“你干什么了?”
这倒霉孩子,怎么天天出事。
林楠支支吾吾半天才说道:“我和朋友玩了招灵游戏。”
“没救了,等死吧。”姜斯一秒收回多余的同情,冷漠道,“自己作死,大罗神仙都救不了你。”
若问他们这种吃阴间饭的最讨厌什么人,那必是这种作死的人无疑。姜斯能救那些无辜被鬼怪盯上的,却救不了这种故意找死的。
这群人性格使然,即便能救一次,以后迟早也得出事。
“别别别!!”察觉到姜斯语气冷下,有直接挂电话的意图,林楠一口气不带停歇地忙解释。
“是我们去玩剧本杀,剧本杀中有个环节是招灵的仪式,我们就跟着DM做了,哪知道这个仪式居然是真的,我们招来了真东西!招灵游戏是这个意思,不是我们故意玩的……”
“说说具体情况,你怎么知道招来了东西?你亲眼见到了?”姜斯这才缓和下脸色,问他。
“……我没见到,但是,但是……”林楠此时正坐在客厅沙发,所有窗帘都被拉开,阳光一览无余地直接晒在他身上。
明明是非常温暖的场景,可林楠只感觉自己浑身阴寒,寒颤不断。
“但是,我们玩完的第二天,带我们玩剧本杀的DM就从商场的七楼跳楼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