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饭吃完,姜斯起身要回酒店,他还有事情需要去处理。海棣跟着起身,“我送你。”
“好啊。”
两人再出去时,外面的小雨已经停下,夜幕彻底降临,从远至近,到处都是灯火辉煌的热闹。
车子一路驰行到酒店下,姜斯下了车后,没立即走开,敲了敲车窗,示意海棣打开一些。弯腰对他道:“你回去好好休息,我可不想因为你熬夜猝死再收留你了。”
从见到人起,姜斯就注意到他眼中困倦,就算在说话也总是不自主地闭眼。
海棣这段时间确实因为处理落下的工作日夜连轴转,只是没想到会被看出来,忍不住笑了下:“我记住了。”
“去吧,再见。”姜斯摆手。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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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前台借了两张空白的A4纸,姜斯回到房间后重复白天的步骤,将纸张折成相同模样,将其点燃。
纸灰飘飘然在空中上下起伏几下,凝成一个人形,人形越拉越长,直到显现出完整的正常人的形态。
“......”姜斯和它对视的下一秒,立刻领悟它的意图,手疾眼快地用纸团堵上他长大的嘴巴,及时制止住未发出声的嚎叫。
“闭嘴!”姜斯警告,“再叫我就把你一直关起来。”
“听懂了吗?”
楼齐磊没反应,眼神呆滞地和他对视,被堵住的嘴呜咽声不断。
“......”姜斯明智地选择向沈笏求救,给他打电话说明情况,问有没有办法让它恢复正常。
沈笏沉吟片刻,找了个开法场时拍摄的视频发给姜斯,让他连着外放几遍。
姜斯照做,空寂的酒店房间内满是道经吟唱的声音,在夜晚中格外震撼人心,幸而还不到休息时间,没人敲门警告。
直到姜斯洗漱完后,蹲在地上的楼齐磊才恢复了正常。具体表现为还是愣愣地看人,但眼神中恢复了点神采,不再是看人就想嗦一口的目光。
“好了吗?”姜斯半蹲下身,把纸抽出来扔进垃圾桶。
楼齐磊反应半天开口:“我见过你。你是那个葛凯手底下的人。”
“看来效果还行。”姜斯关闭视频,正色问他:“说说吧,你怎么死的?”
对鬼来说、尤其是对有怨气的厉鬼来说,问它的死亡原因乃是大忌,稍不注意就会被反杀当作替死鬼。
姜斯知道,只是他压根不在意。眼看楼齐磊眼睛有发红的迹象,一掌拍到他的神庭穴位上,让他稳定意识,老实答话。
“......我记得,我好像是加了个班——”楼齐磊打了个冷颤,陷入回忆。
等了半天都没听见下半句,姜斯稀奇道:“就没了?”
“我不记得了。”楼齐磊默然,“我只记得我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人,写完策划案后出门,然后进入电梯——”
楼齐磊反复喃喃:“我进了电梯、进了电梯......然后,然后就......”
记忆随着他的话展开,钟表时针反方向拨转,时空回溯到一周前。
对于传媒公司来说,时间就是金钱。公司的休息制度从每天996、一周休一天变成了实行大小周制度,两周休一天,一个月休两天。
在某种意义上,人就是浸了水的海绵,看着已经压到了底,可你再使劲压一压,还会有多余的水分。这种压榨方式在职场上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弹性工作——具体为工作时间不保证,休息时间不保证,工作总量不保证。
而对楼齐磊来说,休息时间不止是放松自己,更重要的是他可以去照顾生病的女儿。
但是一个生了病的女儿在老板眼里就成了拿捏他的引线,稍微不听话,就能以开除为理由让他失去挣扎能力。
楼齐磊被成功拿捏住,晕头转向地天天在公司加班。于他而言,只有卖了命的付出才能为女儿挣到医药费。换句话说,用他的命为女儿铺路。
领导依然觉得不够,将最新谈下的合同丢给楼齐磊,美名其曰:你是公司老人,你办事,我放心。
楼齐磊去看望女儿的计划就此打乱。他鼓足勇气敲开办公室的门,彼时领导靠在椅背,手捧一杯热茶,惊讶地看向他。
“有事吗?”
“......领导,我想说一下这个方案的事情。我这周本来有事的,方案能不能交给其他人来——”在领导温和的注视下,楼齐磊的声音越来越低。
“哎,有困难就提出来,公司是大家的第二个家,有什么不能说的。”领导放下杯子,面带鼓励。楼齐磊猛地一喜,以为这事能成功。
领导话锋一转,“这样,你去问问其他人有没有愿意接手的。只要有人愿意,我这边就没问题。”
楼齐磊感激的话没出口,就听他接着道:“不过,我记得你手底下有两个实习生是吧?还有小张,他很不错,刚进公司就能上手很多事情。我看他有你当年的一些风范了...哈哈哈哈哈哈。”
一盆凉水当头泼下,楼齐磊愣愣地看见领导含笑的眼中划过的冷意。似乎只要他真的把这方案交出去,他这个人下周也不用来上班了。
沉默片刻,楼齐磊道:“不用了领导,我可以的,不用麻烦别人了。”
领导再次夸赞:“你看看,不愧是公司的老人,就是比那些年轻人有责任感。”
楼齐磊走出办公室,看着周围一圈都比他年轻的同事,忽地发觉,他在领导眼中,似乎也只有好拿捏这一个优点了。
既然反抗不了,他只能尽量早点完成,腾出时间去看女儿。
当晚,他留在公司加班,困了就趴在桌子上睡觉。一直到第二天早晨,被同事叫醒,他迷迷糊糊到卫生间洗漱。看着镜子中憔悴不似人样的中年人,楼齐磊苦笑。刚用清水洗了一把脸,喉间忽地涌上阵痒意。
他剧烈咳嗽起来,在清水池中,丝丝红血飘在水里。
楼齐磊再次走进办公室,向领导请假,“我身体有些不舒服,想去医院做个检查。”
这次他的态度比上次更加坚定。
领导皱眉:“小楼啊,不是我说你。年纪大了,有点小病小痛都是正常的,你要学会克服懂吗!就当是为了公司,再坚持坚持。到时候我一定给你批假。”
楼齐磊想再说些什么,被领导不耐烦挥手赶走。
门还没关上,他清晰地听见领导啐骂:“真是懒驴上磨屎尿多,干个活跟要命一样。不想干就早点滚蛋,有的是人干。”
这句话明明白白就是冲着他说的。
楼齐磊心知肚明,可是他不再年轻,没有一腔热血,能做的只有关上门,若无其事回到工位,打开电脑继续干活。
这天,他依旧通宵,等到天光大亮才结束工作,关上电脑,打算下楼买点早餐吃。
他来到电梯前,一天一夜没合眼的身体已经疲惫到了极致,眼皮干涩沉重,仿佛滴了502胶水般,怎么也睁不开。
等电梯门打开,他看都没看,便一脚踏入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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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就是这样。”楼齐磊缓缓说完,僵滞的眼神一动,看向姜斯。
“我难道错了吗?我每天辛辛苦苦工作,把我最好的时间和精力全部奉献给了公司,我为公司创造那么多价值。可是为什么没人来救我?为什么?难道就因为我老了?我年纪大了,比不上那些年轻能熬夜干活,所以就要抹杀我曾经的付出?他们凭什么这么对我!”
“我也是有自尊的!我不是个用完就能扔掉的垃圾,我是个活生生的人!”
“我还有女儿,我的女儿还在医院等着我去看她,我怎么就会这么死了?我死了,我女儿怎么办?”
憋了多年的委屈在这时找到了宣泄的口子,浪潮决堤般源源不断涌出。
他蹲在地上,把脊背弯成惊人的弧度,上面明明什么也没有,又仿佛压了千斤重的大山。
被多年的现实打磨后,就连哭声都是下意识压抑,沉闷憋屈。
他抱头痛哭好长时间,直到一点点收声,姜斯才起身道:“你对我哭有什么用,在这哭得再感人,该知道的人不还是听不见。”
楼齐磊通红的双眼仰头看他,“什么意思?”
“你领导是秦战生?”
“是的。”
刹那间,楼齐磊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姜斯脸色称得上风云变幻,瞬间难看到了极致。片刻,他哼笑一声,“原来是他。”
“你和他打过交道?”楼齐磊奇怪,姜斯和他不是一个部门的,怎么会认识他的领导。
“我和他,打过。”姜斯道:“字面上的意思,我打过他。”
“......啥?”
说这话的时候,姜斯甚至揉了揉自己的手腕,“看来还是打轻了。”
楼齐磊不明所以,姜斯没有解释的打算,拿起张白纸折出个纸扎小人,让他附在上面,并道:“明天我先办件事,然后去医院看看你女儿。”
听到他的话,楼齐磊对这个并不熟悉的前同事千恩万谢,在感激之余又生出几分不真实:“你为什么要帮我?”
“可能因为我也被这么压榨过。”
不同的是,姜斯只有一个人,没有任何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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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过昨天的事情后,葛凯再不敢摆什么谱,生怕慢一会再生出什么幺蛾子来,照姜斯那个破脾气来说,不得扭头又走。
赵苏苏跟他想法完全不一样,带着崇敬的膜拜心理恭恭敬敬把人请到办公室。
“咳......你先坐。”葛凯正襟危坐,扯了扯自己的衣领,让姜斯落座,刚要对赵苏苏说话,就听她已经先开口嘘寒问暖,“姜哥,你要喝点什么?咖啡还是茶?有新买的大红袍。对了,果汁饮料也有。”
“茶吧,谢谢。”姜斯微笑。
赵苏苏立刻应声出去准备泡茶,整个过程看得葛凯是目瞪口呆。
这赵苏苏怎么回事!
今天居然这么没眼色!
那是他珍藏的茶,怎么能给姜斯喝!
“说正事吧。”姜斯提醒他,“你见客户也这么吝啬?看来真是越活心眼越小。”
葛凯深呼吸,充耳不闻,“关于版权问题,公司早在几年前就支付过版权费,现在《避世》的所有版权都在公司手上。这点你没有异议吧?”
“没有。”
“好。你先说说你的诉求,能做到的,我一定尽力做到。”
姜斯挑眉,扭头看了眼窗外,眼神古怪之极。
葛凯:“你在看什么?”
“我看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
葛凯握紧拳头,咬牙切齿:“我好着呢。”
看起来确实不像脑子被门夹过,那就是有更大的利益让葛凯不去计较姜斯这点细枝末节。
姜斯正想着,赵苏苏在这时推门送茶,甚至非常细心地将杯子挪至姜斯手边,便于他伸手去够。对于葛凯就是随意一放,接着退了出去。
姜斯抿了口茶,慢条斯理讲出自己的条件,“第一、我要张烁发声明,全网道歉。”
“可以。”葛凯毫不犹豫。
“公司也要发函正式声明解释清楚我离职原因,恢复我的署名权。就算我离职了,电影依旧是我拍出来的,你们直接换人,不太好吧。”
“这个不行。”葛凯道:“我让你来就是想私下解决,不把事情闹大,你这样让公司怎么办?而且这部电影已经送审了即将上线,现在加上你,时间来不及。”
“好吧。”姜斯摊手,“那就谈不下去了。”
“你——”
“你PUA我没用啊。别一口一个公司怎么怎么样,你们公司和我有关系吗?”姜斯道。
“等着律师函和起诉书吧。”
不等葛凯继续说话,姜斯起身拉开门,猝不及防看见张烁站在不远处,身后跟着个老熟人。
“......”
姜斯回头,语重心长:“老葛,你最好尽快做出选择,不然我怕你们活不到见我律师函的时候。”
一直缩在口袋里的楼齐磊显出形,飘在姜斯身边,直勾勾盯着他那位领导——秦战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