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昳时分,虞雪怜从陆隽家出来。因着吴阿牛被爹娘喊回家招呼亲戚,而陆隽腿脚不方便,是以盼夏把带路的活揽下。
她和虞雪怜饭间就很谈得来,一路说笑着。
这会儿村里的婶子大娘坐在核桃树下摇扇啃西瓜吃,瞅见盼夏领着个如花似锦的小娘子,当然是掩不住的好奇心。
“盼夏丫头,你家几时有这等子的亲戚了?”嘴里吐出西瓜籽的大娘招手喊盼夏到她们那里坐。
她们有些是在花坞村长大的,有些是从外村嫁来的。
在村里一日复一日地陪男人们下地干活,烧火做饭,家中起码有两个小孩要喂养。
拢共这么大点的村庄,聚在一块东扯西扯,扯谁家的公婆不好相处,扯那家的媳妇偷汉子,又嘲笑这家的男人不中用。
盼夏生怕这几个大娘的唾沫星子喷到虞雪怜的身上,她上前两步,说道:“李大娘,虞姐姐不是我家亲戚。她是陆隽哥哥的朋友,来村里做客,这不太阳快下山了吗?我送送她。”
“陆隽?”李大娘的笑容倏忽消失,像是碰着脏东西似的欲吐作呕。谁不晓得这瘟.神.的名号,沾上便浑身霉运,喝口凉水都塞牙缝的。
这小娘子穿的戴的,她们这辈子也摸不着,那穷书生何德何能攀上这种富贵朋友?
盼夏挡着虞雪怜的身影,那些大娘婶子左瞅右瞧,仿佛看到什么稀罕物,窃窃私语的。
李大娘晃了晃蒲扇,说道:“那你快点去送吧,天黑了不安全。”
盼夏暗暗松了一口气,难为李大娘没有问这问那的。
村里的土路凹凸不平,虞雪怜走得吃力,她一直盯着脚下的石头,以免被绊着。
离下山还有段距离,虞雪怜想借此机会多了解了解陆隽,她问: “盼夏姑娘,陆公子在花坞村有亲戚吗?”
盼夏的脚踢着小石子,语重心长地说:“陆隽哥哥的爹娘亲戚很少,我听我娘说,他们嫌弃陆伯伯只会读书,一年到尾手头上也没什么钱花。他们怕陆伯伯张手问他们要钱,逢年过节都是不来的。”
说到此处,盼夏放慢了脚步,问道:“虞姐姐,若是陆隽哥哥秋闱考得好了,以后是不是就能当官了?”
再没有人要比虞雪怜更有底气去回答这个问题,她笑道:“若陆公子考得好,将来在朝廷是能当大官的。”
盼夏仰头望了一下天色,眯眼说道:“等陆隽哥哥在金陵城做了大官,村里的人不晓得要多嫉妒陆隽哥哥呢。”
绚丽夺目的日光伴着云层游动,盼夏估摸着到申时一刻了,便止住话语,抄了近路出村庄。
偏巧有个提菜篮子的蔡婶儿碰着她们,亲热地拉着盼夏的手,问:“盼夏丫头,你这是往哪儿去?”
蔡婶儿是花坞村有名气的媒婆,由她牵过的红线,十对有八对成亲的。
四外八庄的村民认准了蔡婶儿做媒,说她看人准,把闺女交给她不愁找不到好夫婿。
“我有事要下趟山,蔡婶儿,您忙您的去吧。”盼夏甚是尴尬,这蔡婶儿之前非要给她说媒,啰啰嗦嗦地说了一大堆女子早出嫁的好处,听得让她半夜直做噩梦。
“有啥要紧事要下山去?”蔡婶儿的手握住盼夏不放,两颊纵横的肉因笑挤成一块块棉球,头上坠的大红发簪衬得她像只报喜的喜鹊 。
虞雪怜被蔡婶儿从头打量到脚,虽不明所以,但觉这蔡婶儿不是简单好打发的人。
“小娘子瞧着面生,是哪家的闺女?”蔡婶儿笑如银铃,和气地问道,“不过看小娘子的模样,不像咱花坞村的闺女,可是从慈溪镇过来的?”
虞雪怜点头道:“是从慈溪镇来的。”
“小娘子来咱花坞村是探亲的吗?”蔡婶儿盘算着手里有无合适的亲事说给这小娘子听,初次见面,不好直接就上来给人家说媒。
盼夏惶恐地打断蔡婶儿的话,蔡婶儿天天琢磨着给谁家儿子说亲,一旦说起来便没完没了。
“蔡婶儿,我真是有急事要走了,我要送虞姐姐下山去。”
“哎,今日不赶巧,我也是有急事要做。”蔡婶儿让开路,咂咂嘴,说道:“我呀,得了个难办的活,涞水镇有户富得流油的户,拜托我给他女儿说媒。他女儿今年二十有二,是个老姑娘了,不仅样貌丑,身子还有缺陷,没人敢娶她。
“我寻思着和咱们村陆隽倒是能凑成一对,反正那姑娘的爹不嫌陆隽穷。”
盼夏支支吾吾地问: “蔡……蔡婶儿,您,要给陆隽哥哥说媒?”这话宛若晴天霹雳,陆隽哥哥是到了适婚的年纪,可蔡婶儿介绍的人实在一言难尽。
“是啊,若陆隽的爹娘知道这件事,肯定要谢谢我呢,不然他家陆隽要打一辈子光棍了。”蔡婶儿挺起胸脯,翘着兰花指,说道,“行了,你不是急着下山吗?改天我腾出空,再给你说门好亲事。”
盼夏吓得一溜烟地带着虞雪怜走了,留蔡婶儿一人纳闷须臾,又挎着菜篮朝陆隽家的方向去了。
*
彼时,陆隽在温习功课,下个月初九开始秋闱,要考三场。
这是他第一次参加秋闱,大抵是他年纪摆在这儿了,所以并不如其他考生一样慌张急躁。
他抬首看窗外似火的霞光,盼夏应该已经送虞穗下山了。
陆隽抽出压在书卷底下的芍药花丝帕,他原是想着把它还给虞穗,然一则没机会,二则,既要还给她,当初他为何收下呢。
“咚咚——”木门短促地响了几声,接着是蔡婶儿叫道:“陆隽,你在家吗?我是你蔡婶儿,听说你病了,来给你送点菜吃。”
陆隽应道:“蔡婶,我在家。”
蔡婶儿兴冲冲地开了门进内屋,见陆隽背身坐在书案前,气势逼人。
纵使她胆大,不免发怵地哆嗦了一下,这陆隽霉运当头了十来年,父母双亡,街坊四邻哪个不说沾了他的事晦气。
倘不是那户富商给她了十两白银,她省得招惹瘟神呢。若说成这门亲事,另给她二十两做酬金,想吃这块肥肉,她是要豁出去了。
“陆隽,在读书呐?”蔡婶儿拎着菜篮凑过去,她打了主意,先跟陆隽寒暄客套一顿,“这是我家老头子昨儿去镇上赶集,买了两斤红薯,一斤豌豆,一把小茴香。”
陆隽不为所动,淡淡说道:“家中尚可吃的菜足够我吃了,蔡婶拿回去吧。”
这些年来他独自生活,不在村里走动,认得的人不多,蔡婶算是一个。
花坞村大半的喜事是有蔡婶掺和而成,她今日到他家,所为何事很好猜测。
蔡婶儿心下腹诽,陆隽不是好搞定的男子。都说读书人眼高于顶,即使她给他说媒,他也未必领情。
但那可是三十两的白银!抵得上她说一年的亲事了,她咬碎牙也得把这银子赚到手。
蔡婶儿叹息道:“好孩子,早年你爹娘成亲请我喝过酒席。你有所不知,我家那老头子是个不争气的,整天窝在村头曹二家赌博吃酒。我辛辛苦苦给人说媒赚点饱饭的钱,这两年日子才过得下去了,我便记挂着你爹娘临死嘱托我,让我能帮你留意着婚事,遇着好娘子说给你听。”
陆隽微微侧身,做出认真聆听的模样。
蔡婶儿以为陆隽有要她说媒的意思。她本是没谱的,看陆隽的反应,若能打动他,这三十两银子,她妥妥地赚到手。
她拿出往日的自信,中气十足地说道:“蔡婶儿不是拐弯抹角的人,这次来呢,是想帮你爹娘完成夙愿。俗话说得好,有缘千里一线牵,上个月有户涞水镇的老爷,他差人到咱们花坞村找我,求我给他闺女说门亲事。”
“蔡婶不怕陆某把霉运传给别人?”陆隽向来不喜形于色,蔡婶图一己私利搬出他爹娘说事,令他心生厌恶。
蔡婶儿听不懂好赖话,当是陆隽怕娘子不满他的家世,于是苦口相劝道:“好孩子,你别忧虑啥霉运不霉运的,村里人就爱插科打诨,说点不着边际的糊涂话。咱不跟他们计较,你别放在心上。”
“我和你说的这户人家的老爷,是个大善人。年年给寺庙捐善款香油钱,可惜他女儿伤了容貌,身子有点缺陷,至今是个黄花大闺女呢!”
木椅刺啦一响,陆隽忽起身,他生得高,坐着便和旁人站着持平,蔡婶儿顿时矮他两大截。
“蔡婶,婚姻之事,陆某无福消受。”陆隽神态冷漠,眉眼仿佛结了冰,不留情面地说,“蔡婶勿要白费口舌。”
蔡婶儿的脸一阵青一阵红,她万没想到这陆隽是硬柿子,他不领情就罢了,说的话叫她的老脸往哪搁?
“陆隽,亏得你是读书人,也怪我被猪油蒙了心,来你家受气!好说歹说,你该敬我是个长辈的。”蔡婶儿掐腰骂道:“今日你错过了这门亲事,你等着老了死在屋头里都没人给你收尸,呸!”
陆隽笑问道:“蔡婶,你儿子今年有十七了?”
蔡婶儿正骂得怒火中烧,陆隽提起她儿子,她瞬间皱眉瞥着陆隽,道:“你问这个作甚?”
陆隽慢条斯理地说:“他日日在慈溪镇的青楼点头牌,蔡婶可知你千方百计说媒赚来的钱去哪儿了?”
“你……你扯淡!二虎他老实本分,他,他不会去那种地方鬼混!”蔡婶儿叱喝道,“好啊,怪道是你爱读书,原来这书全读去青楼了,去青楼的人是你,凭啥污蔑我儿子。”
“我在那家青楼附近的客栈做工,蔡婶在外名声响彻。二虎以母为荣,到哪儿便要说家缠万贯。”
陆隽笑意愈深,他问:“若陆某不是老实本分的人,蔡婶今日不会来给我说亲事罢?”
蔡婶儿被戳中心坎儿,并不设防陆隽这么直白地问她。
眼下她六神无主,叫穷书生弄得哑口无言。
“蔡婶若要倚老卖老,对我爹娘不尊,对我不尊——陆某不会客客气气地待你。”
蔡婶儿大汗淋漓,喜庆的一张脸失了血色,如丧考妣。
她现在岂是给人说媒?这是自寻死路来了。她死死地瞪着陆隽,却不敢反驳他。
陆隽这会儿半点不像读书人,像是来索她命的地狱阴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