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好大一滩黑泥!这这这……不是水底下才会有的东西么?如何在这里?”
老鱼头年纪大,在后头好不容易爬上来,挤开人群便踩了满脚的湿泥,半个小腿肚都陷在里头,他不由大惊。
“一泥妖作祟,”
程净竹方才淡淡吐出这二字,回眸见人们脸色各异,便又道,“现已被收服,诸位不必惊慌。”
“泥妖?泥巴也能成妖怪?”
“这真是闻所未闻,闻所未闻哪!”
“真是稀奇!”
人们七嘴八舌地吵嚷,又赶忙将自个儿陷在黑泥里的腿抽出去,都回到洞窟外头的狭窄栈道上,不敢再进去了。
唯有彩绳,她是村长的儿媳,此时村长不在,她作为主心骨,当是这些人里最镇静的那一个,她来回将烂泥堆看了一圈,拧起眉头。
忽觉背后阴冷,彩绳一下回头,对上阿姮那双漆黑的眸子,她吓了一跳,脸色微白,辨清此人的模样,便冷着声:“霖娘,你做什么?”
阿姮还未说话,那白衣修士却忽然道:“彩绳姑娘,不知黑水村可有过妖物为祸的先例?”
彩绳闻言,视线落向程净竹,随后摇了摇头:“我们在此繁衍生息两百来年,从未见过什么妖怪。”
说着,她又看向地上浓黑的烂泥:“也不知这泥土是如何修得妖身的,难怪,近来我村中不宁,来寿叔那两个儿子本就有青骨病,说不一定就是病死的,但小有,还有……”
彩绳抬头,蓦地看向阿姮。
阿姮脑袋微微一歪,与她相视。
“还有霖娘如今这样,只怕与这妖怪脱不了干系!”
彩绳转身朝程净竹作揖:“程仙长,此时我公公不在,我代他,代黑水村全村人谢过仙长大恩!”
“是啊,多谢仙长!”
“谢谢仙长!”
洞窟外面,人们也赶忙作揖道谢。
“斩妖除魔,修行本分,诸位不必如此。”程净竹抬眸扫过洞窟外众人,人们已自发地让开一条道,但他却并没有挪步的意思,此时洞窟中烟尘俱净,程净竹转过身,踏过湿泥,履不沾尘地走到那透如冰晶的天柱旁。
说是天柱,实则不然,它更像是一只巨兽的前臂自巍峨山顶破石而入,奇怪的是,它却并非是一头猛兽应有的所谓破石穿空,击碎魍魉的强大动势,却像是那巨兽伏坐在地,以致于上臂如柱与山体相连,而下臂则埋藏在这地下,露出来一只舒展的爪子,而这只巨大的爪子,血肉尽融,只剩骨头化为寒冰一般的晶石,那么虚虚地蜷握着,像是掌中握着什么,非但没有碾碎魍魉的凶猛气焰,反而有一种怕捏碎什么的小心翼翼。
“彩绳姑娘,这是什么?”
他问。
彩绳亦是第一回见那形似兽爪的冰晶裸露出来,她眼中微惊,走上前去,说道:“仙长有所不知,此物看着像冰,实则不然,我们称它璧髓。”
“璧髓?”
程净竹转身,将目光落在彩绳身上。
彩绳点点头,随后又道:“两百多年前,四海战乱不止,天下民不聊生,我们这些人的先祖本是各地逃避兵祸的流民,在路上相识,有一位姓吕的员外接济了他们,并带着他们一块儿逃亡避祸,谁知路遇兵匪劫道,奈何他们都是手无寸铁的流民,并无抵抗之力,吕员外领着他们逃至水边,那时江上大雾笼罩,但后头追兵不舍,吕员外便让所有人匆忙伐竹,做出筏子,筏子不够,便用绳子绑着剩下的男人们,他们水中,老弱妇孺在筏子上……筏子上的人拉着水里的人,水里的人托着筏子上的人,就这么穿雾过江,哪知道过了江,便来到这片黑水黑山,无人之境。”
彩绳继续说道:“他们本担心追兵过河追来,然而数日过去,几月过去,根本没人追来……因为那日过后,那江上便笼罩起连天毒瘴。他们想着,既然外头兵祸横行,全是焦土,那倒不如在此安家。”
“但这里的水是黑的,人喝进肚子里,会腹痛,会生邪病,”彩绳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目光触及洞窟中晶莹的璧髓,她的神情又变得明亮,“也是那时,有人在这神山拾得一片东西,本以为是冰,但它却并不融化,也是偶然之下,有人将它丢进水碗里,发现黑水竟然即刻变得清澈,如此再将水喝下去,便没有人再因此而得邪病。”
“自那以后,我们尊此山为神山,我们相信这山中之神在护佑着我们,否则当年的绝境早困死了那些先祖,也就没有今日的我们了……正是因为山神,这黑山黑水,才是福地,是净土。”
“若是净土,是福地,”
程净竹看着她,“那么青骨病又是从何而来?”
“那是山神的诅咒!”
洞窟外,栈道上,有人说道。
程净竹道:“照你们所说,山神护佑你们,又如何会诅咒你们?”
“那是因为有的人不知足!”
彩绳的脸色陡然变得沉重起来,她眼中似有狂热,那是一个信徒对山神深重的崇敬,而因为这份深深的崇敬,她反而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一百年前,此地还不叫做黑水村,而称黑水镇,因为璧髓可以净水,亦使人长寿,人寿命最长可抵百岁,先祖在此繁衍生息,至一百年前,此地已有万人,称一小国都不为过,那时我们这里的繁华,丝毫不比外面差。”
彩绳轻抬起下颌,莫名有一分借着山神之势的高傲。
阿姮看着她,彩绳这般情态,说得就好像她真亲眼见识过所谓外面繁华似的。
“可是!”
彩绳眸中陡然焚起烈火:“有人却生出离开净土之心!都是因为他硬要穿过毒瘴去外面,才会触怒山神,以致毒瘴笼罩整个黑水镇……那时死了很多很多的人,只有少数人逃出来,跑到如今这块地方落村而居,也是从那个时候起,村中开始有人患青骨病,而璧髓也再不能保人延寿,只是依旧可以将黑水化为清水,供我们取用。”
“凡是生出叛离之心的人,都会被山神诅咒,他们的家人,会因为他们而患上青骨病,一旦患上青骨病,就只能等死。”
程净竹淡淡道:“山神怎会屠戮无辜?”
“那是他们自己活该!”
彩绳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刻,眸中是熊熊燃烧的怒火。
“彩绳啊!”
那老鱼头眉头皱得死紧:“你这话可不对!那有好些村邻也不是他们自个儿想出去,都是受人牵连!”
彩绳冷冷瞥他一眼,似乎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而是继续道:“山神赐给我们净土,让我们免遭兵祸,赐我们璧髓,使我们生存,使我们长寿,可有些人却还想要往外跑……可外面……”
她的声音变得轻了:“外面有什么好呢?也许几年,也许几十年,又或者几百年,皇帝一个又一个地换,今朝他称王,将来天下又换谁的姓?那都跟我们这些人没干系,可换了谁,赋税也年年征,兵祸也常常有,外面也许很大,很辽阔,可却是永远的是非之地,人在其中,便是草芥,而我们与世隔绝,没有赋税,没有兵祸,我们种的粮食自己吃,织的布自己穿……哪里不比外面强呢?”
如今的这些黑水村人,都是一百年前从西边逃出来的幸存的镇民的后代,他们家中老人最是知道,到底有多少亲人朋友都葬在那镇中,被毒瘴淹没至今,他们连尸骨都不敢去收。
狭窄的栈道上,许多人无话,却潸然泪下。
近黄昏,阿姮被听见泥妖作祟的消息的林氏带回家中,林氏好好叮嘱女儿不要乱跑,但见女儿丝毫反应也无,林氏只得叹了口气,端来一碗饭给她,又去照顾丈夫。
阿姮不喜欢馒头,也不喜欢那碗米饭,更不提那碟干巴巴的咸菜,她并不需要像人类一样进食,而面前这些东西也没有多好的滋味,她看也不看一眼,转身走到那竹编屏风畔,腰间葫芦中雾气浮出,缭绕于浴桶之中,很快化为一桶黑如墨汁的河水。
葫芦里的霖娘没有任何动静,应已与河水相融,暂难成形。
浑身脏污的衣物除尽,满头乌发散垂至腰,这副女子的躯壳苍白而柔韧,阿姮并不动,而是看着桶中的黑水片刻,随后,她勾了勾手指,裹在衣物中的一块东西被暗红的浮雾托来她掌中。
这东西通体晶莹,浑如冰晶,落在她掌中便散出刺骨的寒意,那寒意甚至压散了她满掌暗红的雾气。
阿姮皱眉,手指微动,她将冰晶丢入浴桶,轻微的一声响,激起的却并非墨涛,而是清澈至极的水波。
满桶黑水,竟然真的顷刻明澈。
这是阿姮第一次见到所谓清澈之水,她眼中盛满新奇,光裸而纤细的双腿跨入浴桶中,后背的长发湿透,如流墨成锦,莹润泛光。
阿姮洗去脸上的泥污,双足激荡起层层水花,她本就在水中生存很久,见了水便有亲近之意,她在水中游来转去,自己玩得很高兴。
紧闭的窗外,夕阳的余晖已在天边烧尽了,暮色愈浓,而房中水声渐止。
满室浮雾袅袅,阿姮忽然破出平静的水面,露出来整张苍白的脸,湿润的发丝蜿蜒紧贴在她颊边,水珠顺着她的鬓发,侧脸往下,划过她纤细修长的脖颈,氤氲在她锁骨上缘的浅涡里。
清澈的水面映出她胸口血红。
那是一道难以弥补的破口,淡淡的红无声在水中蔓延。
她忽然抬起一双暗红的眸子,看向房门。
门中松垮垮的一道缝隙,如深邃的沟壑。
霖娘融在黑水中许久,方才成形,她忘不了那神山洞窟中的一滩黑泥,神思随着满葫芦的黑水飘飘荡荡的,又是伤怀,又是迷惘。
“阿姮……”
她方才出口唤了一声,很快身形便被波涛相托,化雾而出。
此时出来,霖娘才发觉窗外晨光青灰,已是破晓,她转过脸去,只见阿姮散垂长发,斜靠在床上,手中正抛着一枚珠子玩儿。
霖娘见那珠子幽蓝,剔透极了,便问:“这是哪里来的?”
阿姮又一次将珠子稳稳接住,昏昧的光线照着她掌中的宝珠里隐有细微的金色流光闪动,她慢慢道:“是你情郎喉咙中的东西,我顺手掏了来。”
“他才不是柳郎!”
霖娘眉宇凝起浓浓幽愤,声音激动起来。
经过一夜,霖娘只觉记忆中许多她曾屡屡忽视的细节都变得明晰起来,她开始自说自话:“我早该想到的……他回来的时候跟他离开的时候差不多,三年过去,他好像没有任何变化,我抱他的时候,总能闻到一股泥土的腥味,我还以为,还以为是我的错觉……”
阿姮只听了她最后那句,便想起当夜在黑水河畔她曾看见岸上的霖娘扑入那化作柳行云模样的泥妖怀中,她不由道:“我昨日学你,为什么不成呢?”
霖娘起初没反应过来阿姮说学她什么,等她勉强抽出思绪,抬头看向阿姮,忽然想起阿姮昨日在洞窟中生扑程仙长那一幕:“……那当然不成了,你们才认识多久,又不像那泥八怪是存心骗我,所以才抱我,何况那仙长一看便清心寡欲,不是常人。”
阿姮不是很明白人类的这些弯弯绕,昨日她生扑那小神仙,实在是想再试试自己这双手到底能不能抓破他的胸膛取出心来。
似乎是不能的。
那小神仙看似肉体凡胎,她却偏偏取不出他的心。
阿姮攥住手中的珠子。
想起神山洞窟中那么多的璧髓,那些东西令她很不舒服,而今自己既有这副壳子在,何不离开这儿,去那些村人所说的外面呢?
那么多人敢冒着患青骨病的风险憧憬外面,那么外面,到底是什么样的?
院子里忽然有了动静。
林氏本在浇菜地,忽听篱笆外一道声音,她转过去,见是那白衣修士,着急忙慌地碰倒了水桶,她也顾不上,干脆将瓢也扔了,忙迎上去:“仙长!仙长您怎么来了?”
“你丈夫的腿,可好些了?”
程净竹问道。
林氏连声应,又赶忙将程净竹迎去屋中,那老赵躺在床上,见那白衣修士进来,便想坐起身:“仙长……”
“不必起身。”
程净竹走近,注视着老赵,道:“你的脸色不太好。”
老赵身子一僵,泛白的脸上勉强挤出一分笑容,嘴巴动了动,犹犹豫豫地不知该说些什么,程净竹却仿佛只是随口一言,又令他卷起裤管。
老赵腿上并未再反青,只是身上还是无力,程净竹简单看过,便站直身体,道:“没有大碍,待伤口长好,也就痊愈了。”
老赵与林氏两个立即又连声道谢,林氏忙要去做顿好饭,程净竹转身欲说声“不用”,目光却扫到对面粗粝的那面墙上供奉着一个神龛,神龛中供奉着一尊神像,但说是神像,却又并不完整,因为神像只有身躯,没有头颅,一张香案摆在前面,香炉里插满了断香。
案上供果糕点还算齐全。
“这是山神的神龛?”程净竹问林氏。
林氏都要往厨房去了,听见仙长问话,便转过身来,望向神龛,点了点头:“是。”
“既然如此,为何神像无头?”
程净竹道。
林氏说道:“原先是有的,我们这里家家户户都供山神,也不是没有人为山神塑像,那时,毒瘴还没有淹没西边翠玉峰下的整个镇子,不知多少人为山神建庙塑像,只是……”
“只是,那些新塑的神像过不了一夜,便会自断头颅。”
老赵蓦地接过话去。
程净竹抬眼看去,只见老赵躺在床上,却并未在看这边的神龛,他不知虚虚地望着梁上哪一处,沉声道:“无论是谁,无论用多高超的技法,神像的头颅还是会断,会碎,渐渐的,有人说,这是山神不满大家给他塑的容貌,于是更多人尝试去塑更好更威武的神像,但无一例外,他们都失败了。”
“久而久之,大家也不敢再执着为山神塑一个完整的神像,到了如今,我们黑水村人家中的山神像,便都是无头神像。”
老赵说这番话,眼中却似乎并不满含敬畏,甚至,他的语气有一点莫名的冷硬。
黑水村人一向不敢擅谈山神。
程净竹看着他片刻,倒也没再继续问些什么,而是道:“阿姮姑娘可在?”
阿姮?
老赵与林氏面面相觑,分明对这个名字陌生得紧,但林氏忽然想起那日在山神庙前的情形,她一下抿紧嘴唇,神色变得有些奇怪,勉强笑了一下:“您是说,是说霖娘吧?她……”
“小神仙。”
这样一道声音落来。
程净竹转身,门外晨雾淡淡,日光不及那女子身上鹅黄的衫裙明亮,她散垂乌浓长发,立在篱笆院中。
“找我啊?”
她的声音轻快极了,眼睛弯弯。
鹅黄的衣裙,银红的披帛,柳绿衫子,明亮的色彩乱揉一气,倒是十分的显眼,程净竹走出去,到她面前停下,朝她伸出一只手掌。
阿姮看着他的那只手,不知为什么,她总能轻易在他身上发现人与人之间的不同,譬如,同样是人,他却生得比村邻高大,再譬如,同样是手,他的手却比她见过的村中别的男人的手要漂亮。
无论是筋骨,还是指节,哪怕是苍白的皮肤底下浮出的淡淡的血管的青,指腹的粉,令人看着就高兴。
阿姮甚至想一口咬破他的手指,咬出殷红的血来,汩汩地淌。
但她却没那么做,却像一个人类一样,伸手去握他的手指。
他的手很冷,像璧髓一样冷。
几乎是在她才触碰到他手的顷刻,程净竹睫毛微动,立即抬手挣开她,他腕骨上的念珠也因此而微微晃动,发出轻响。
程净竹再度朝她伸手:“东西,给我。”
“什么东西?”阿姮笑着问。
“我的法绳只收服那泥妖,并未毁起真身,而今,他却只剩一元神,口不能言,耳不能听,”程净竹言辞淡淡,“洞窟当中他真身已融成烂泥,唯有颈部还算完整,若不算喉咙正中的那个洞的话。”
也许是见阿姮仍面露迷茫,并不说话,程净竹朝她走近一步,两步,垂眸凝视她含笑的脸:“若没有他喉咙中的东西,给他几万年,他也难凝神聚形。”
阿姮背在身后的手中捏着那枚珠子,她喜欢它漂亮的颜色,还有里面的流光,她仰面望着面前的白衣修士,说:“是吗?那东西好厉害啊。”
“当时洞窟只有你与那泥妖在,东西不在你手里,又在何处?”
程净竹道。
“谁说只有我跟泥巴怪了?”
阿姮不以为意,“在我之前,还有彩绳呢。”
程净竹眉心微动,看着她:“彩绳?”
“我一进去就闻到她的味道了……”阿姮说道。
篱笆院中,山雾还未被清晨的日光烤干,两人之间忽然一静,气氛有些怪异起来,阿姮再抬头,对上程净竹波澜不惊的眼,她微微一笑:“小神仙,你不知道,我自小天赋异禀,对气味尤其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