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几个外乡人来阮水镇干嘛?”如玉击石般的声音从高处传来。
阮清疏抬头看去。
光秃秃的枝丫上坐着个身穿嫁衣的女子。鲜红的嫁衣上布满复杂的金纹,银白衣领上镶着华贵的宝石,半遮的盖头搭在精致的头饰上,面上覆着坠有金珠的璎珞链子,晃动间能看到她湖光潋滟般的碧蓝双眸。
阮清疏看着女子不由得一怔。
见没人回她,这女子也不恼。长鞭一甩握回手中,垂眸对着底下阮清疏二人淡声道:“若没什么事,我劝你们赶紧离开,这个镇上已经没有活人了。”
再次听到女子的声音,阮清疏却有些难以置信,这声音如此熟悉仿佛昨日还在耳边响起……
“阿烟?”
阮清疏转头看向出声的阮骞。他正紧紧的盯着坐在树上的女子。
“阮骞小仙师,你喊她什么?”阮清疏的表情有些迷茫无措。
“阿烟……”阮骞怔怔出声,此时他的眼中只有身披嫁衣的女子。
听清对话的女子身形一顿,握着长鞭直直的从树上跃了下来。
阮骞见状向前两步欲接她,岂知女子轻盈落地,连周围虎视眈眈的长发也避让似的退后了许多。
离得近了阮清疏才发现,这女子与沈烟袅有八分像。若说起来更像是略施粉黛的大了些的沈烟袅。
“你……叫我什么?”女子轻声问道。
她眉间轻蹙,仔细的打量着身前的人,湖光的眸中神色摇摇欲坠。
阮骞只感觉自己的全副身心都被眼前的人俘获,他顾不得思考别的,下意识回道:“春到画桥流水西,日转花影烟袅柔。”
沈烟袅眸中晃动的水色,瞬时从眼中滴落,“你还记得这句诗!阮郎,果然是你!”
她再也忍不住,上前拥住阮骞,轻抚着他的脸庞哽咽道:“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吗,阮郎?我以为……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都怪我,都是我的错!”
她泣不成声断断续续的说着。
阮清疏看着相拥的二人,感到了种荒谬的错乱感,不解道:“阿烟……?”
沈烟袅抽泣着抬起头,不好意思的看了眼旁边的阮清疏,款款的擦掉脸上眼泪,朝他恭敬的俯身行礼。
“多谢阮仙师帮我把阮郎找了回来,仙师大恩大德小女子没齿难忘,只能来世为奴为婢以报仙师。”
阮清疏往后退了两步,默默地看着她,如此端庄静雅一看便知不是他的阿烟,只能低声回道:“我不是什么仙师。”
沈烟袅眉头微蹙了下,道:“阮仙师仙界第一,小女子岂会认错?”
阮清疏心中微惊,看着她沉默不语。
静默间,一缕风从几人身旁吹过。
沈烟袅不知何时已将长鞭收起,她低垂着头,站到阮骞身旁轻声道:“成婚前那日你说想看我穿嫁衣的模样……”她双手攥着身侧的衣裙,有些扭捏的朝阮骞问道:“今日我来了,好看吗?”
阮骞不知怎么喉间一哽,握紧身侧的剑,涩然道:“好看。”
沈烟袅嫣然一笑,“可惜我们还没来得及拜堂,不过没关系,若是以后有机会……”
突如其来的狂风夹着怨气扑向几人。
“哈哈哈哈不可能,害死这么多人还妄想成婚!”
“真是笑掉大牙呀,兄弟们!!”
“生前是个贱人,死后一样是个贱人,不如来跟我们地狱作伴哈哈哈!!!”
蜂拥而至的怨魂盘旋在高处大声的嘲笑她。
沈烟袅脸色一变,勉力朝着阮骞笑了下,道:“阮郎你和仙师现在此处等我,此事因我而起,待我去将它们好好料理后再来找你。”
她布下结界,转头飞身而去。
阮骞抬步欲追,阮清疏拉住了他道:“她不是阿烟对吧,这里是阿烟前世的幻境。”
阮骞回头挥开阮清疏的手,双眼布满了血丝,少年青涩的脸上是压抑的神情,道:“是,她是沈烟袅的前世。”
阮清疏看着他,表情复杂,“你和她什么关系?”
阮骞低头看着自己颤抖的手,茫然而又不安的道:“我……不知道。”
“砰——”
半空中,沈烟袅被怨魂们狠狠地撞到黑树上,万千发丝趁机缠绕住她,干枯的树皮皲裂开,妄图就此吞噬掉她。
阮骞见此情景瞳孔一缩,嘴中轻念咒语,伸手喊到:“剑来!”
不知掉落何处的剑,径直的飞来落入阮骞的手中。他抬臂用力划过,方结好的结界震成灵屑,他对着阮清疏道:“我得去帮阿烟,你在这等我。”
“啊啊啊!”沈烟袅唤出长鞭,奋力的震碎缠缚的头发,刚摆脱干枯的黑树坠落下去,就被一个人紧紧地拥在了怀中。
她抬眼看去,意外的道:“阮郎?”
阮骞侧眼回道:“我来帮你。”他御剑载着二人,从怀中掏出灵符,以法力为誓附于符咒之上,数枚符咒凌厉的朝着怨魂痛击而去。
沈烟袅看着他行云流水的动作,眼神却有些怔然。
阮骞一边用灵符对付怨魂,一边击退诡异的人头,逐渐的感觉到乏力,但他仍不忘关心沈烟袅道:“阿烟,你方才可有受伤?”
身后的沈烟袅看着前面忙碌的背影,一切体贴如昔,可似乎却有什么不同了。
她沉默下来,方才因重逢兴奋而激烈跳动的心慢慢平缓下来。
沈烟袅注视着阮骞的身影,孤注一掷的祭出魂火。她早已将阮郎魂丝放入其中,魂火绝不会认错。
明亮炙热的火焰热烈的跳动着。
沈烟袅的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光亮,可那炙热跳动的火焰很快便暗淡了下去。
阮郎的魂丝没有反应。
她眼中最后的光亮也随之湮灭。
“疯子!疯子!快逃!!”
“她疯了!她疯了!我不要死!我不要再死了!!!”
周围的怨魂和人头忽的像是看到什么可怖的东西,鬼哭狼嚎的狼狈逃窜。
阮骞怔忡的看着落荒而逃的怨魂们。刚转过头去,便看到沈烟袅双手捧着一丛火焰,温暖的光芒照的她清丽温婉的面庞更加柔和,湖光潋滟的眼眸恰在此时垂下一滴泪来。
“原来只是转世……”沈烟袅垂着眸轻声道。
“阿烟?”阮骞的声音有些不安。
锋利的折扇划破浓郁的怨气,直冲沈烟袅而去。
“谁?”
阮骞耳尖微动,以臂为障硬生生挡了过去,皮开肉绽的痛楚让他拧了下眉,“师叔祖?”
沈琼霜一手负于身后,径直朝二人飞去,脸色严肃道:“小阮骞让开!”
阮骞双臂张开,护在沈烟袅身前,对沈琼霜摇头道:“不,师叔祖,我不能让你伤害阿烟!”
沈琼霜恨铁不成钢的喊着,“你再不让开,她就又要在幻境中自爆了!快闪开!”说完,心急如焚的指尖做法弹向沈烟袅。
阮骞听闻一惊,转身看向沈烟袅。
沈烟袅挥鞭打散沈琼霜的法术,从剑上蹁跹而去,轻轻的落到黑树上。
阮骞伸手去捞,却扑了一场空,他着急的唤道:“阿烟,快过来!”
“不!”沈烟袅抬眼看他,缓缓摇头,面上神情一片死寂。
干枯的黑树张开了缝隙,趁机钳住了沈烟袅,打算将她拖入树中。
阮骞双眼发红,声嘶力竭道:“阿烟!”
“你不是他。”沈烟袅惨淡一笑,“你不是我要找的阮郎。”
阮骞目眦尽裂,不管不顾便要飞扑过去救沈烟袅。
沈琼霜踩着剑,一把拽住阮骞用法术困住了他,寒声道:“她已经死了,你别忘了这是幻境!”
“不……”阮骞看着沈烟袅失魂落魄道。
突然的热浪将两人冲击掉落下去,沈琼霜连忙施法护住二人。
凄惨的哀吟,痛苦的嚎叫霎时响了起来。
呆愣坠落的阮骞眼中只有那袭鲜红的嫁衣。
双手中的火焰仍旧炽烈的燃烧着。可下一瞬,它的主人同它一样化作了繁星似的光点坠落了下去,这周围的一切都在不甘的哭嚎中湮灭为尘。
阮骞想起幼年时,除夕夜的那场烟火。
周遭万家灯火一片欢声笑语,满天绽放的烟火在人群散去后,落寞的掉入雪中,接着便是深深的寒冷入骨。
感受到同那夜如出一辙的寒冷,这令他抑制不住的颤抖了起来。
“小阮骞!小阮骞!”沈琼霜看着阮骞双眼紧闭嘴唇发抖,焦急的喊着他。
阮清疏听到沈琼霜的声音,却不知发生了什么。刚才起就有一只手牢牢的遮住了他的眼睛。
温暖的温度通过眼睛传入他的身体,让他的惧怕与担忧也得到了缓解。
“辞归……”阮清疏无奈道,隔着布帛还会遮眼睛的,除了他再不可能是别人。
“嘘,别动。”身后的人轻声道。
阮骞在朦朦胧胧中,听到一道声音对他说:“你想知道这所有的事情吗,接住她的灵魂碎片,这一切都会揭晓。”他反应了片刻,挣扎着睁开眼,抖着手接住了坠落的光芒。
沈琼霜看着他的动作怔住了,“小阮骞?”他望向不远处的辞归,皱着眉问道:“你想做什么?”
辞归挑了下眉,回道:“你不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事吗?即使你不想,今生的沈烟袅也坚持不了多久了,想破境,最好按我说的做。”
沈琼霜看了他几秒,伸手握住了快要消散的灵魂碎片。
“抓紧我,别松手。”辞归对着阮清疏说道。
他话音刚落,阮清疏便感觉到白光一闪,头晕目眩起来。
……
原来,沈烟袅本是驺吾之后,她出生的那个年代,驺吾因为各界的捕杀已经十分稀少。而她的父母在生下她之后就不知所踪。
她没有名字,因此族人们都叫她“小东西”。
小东西天性活泼烂漫,虽无依无靠,但仅剩的族人却对她十分疼爱,特别是族中的顾叔叔,每次回族都会给她带些人界的小玩意。
她也最喜欢顾叔叔。
那一年,她刚满十岁。还是个调皮的毛孩子,她趁族人忙碌,又一次偷溜出去玩耍,被漫山谷的花草迷了眼,直到夜深才回了族地。
只是等她回去,迎接她的不是往日的欢声笑语,而是熊熊的火光。他们的族地被修仙界的修士发现了,她的族人被剥掉皮毛拔去倪角,犹如畜生般屈辱的从地上拖走。
昔日的乐园被一把火烧的干净。
她只能恐惧的瑟瑟发抖的躲在角落,看着族人的尸体从眼前拖走。
小东西想要冲上前夺回族人的尸体,可她却没有勇气。只能看着苟延残喘的族人,眼神凄凉的从她眼前被拖走。
她在那布满灰尘的小小一隅不知躲了多久,直到她全身发麻动弹不得时,才终于等来了她的顾叔叔。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可她却已麻木的无心恐惧。
“小东西?”直到熟悉的声音响起,她才跌跌撞撞的滚落出来。
她整个人仿佛才活了过来一样,她眼中含泪,惊恐又语无伦次的说道:“顾叔叔,族长他们死了,其他族人被抓走了,救救他们,救救他们!”
男人拥住她,拍着她的背安抚着她,“会没事的,会没事的。”
小东西却仍回不过神来,不住地哭泣。
男人温柔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小东西,我有件东西想让你帮我保管。”
她泪眼朦胧的抬起头来。
是一根衔着铃铛的长鞭。
男人将它放入小东西的手心中,承诺道:“你拿着它睡一觉,等你醒来,叔叔就带族人回来。”
她望向最信赖的顾叔叔,重重的点了下头,抽噎着说:“顾叔叔那你要早点回来,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的!”
男人摸了摸她的头,看着他沾满血的衣袖她渐渐睡了过去。
然而她终究还是谁也没等到。
等她一觉醒来,已是许久之后。那时她的族人全已灭亡,连吃了她族人的修士和人类也已消亡。
神兽驺吾一族似乎从这个世上彻底消失了。
她再次变得孤苦伶仃无依无靠。而不同于常人的碧蓝眼眸让她饱受欺凌。
小东西在这时想起幼时的一句传闻,听闻她的母亲是苗疆巫师,走投无路的她决定去苗疆找母亲。
只是她的眼眸让她一踏入苗疆的地域,就暴露了她的身份。
原来她的母亲是苗疆的圣女,早在多年前为了和心爱的人私奔就抛弃了一切。只是不知后来发生了什么,母亲回到了苗疆继任职位,在后来一次施法中丧生了。
久违的善意让小东西相信了他们的话语,湖光般碧蓝的眼眸是圣女的象征,她也因此成为候选人。
若不是后来苗疆饲养的魔兽暴动,那些人急着想要用圣女做祭祀品压制魔兽,她永远不会知道,苗疆的圣女从来都是那些魔兽的祭祀品,而母亲也是死于魔兽的口中。
她慌张出逃,却在途中发现身上已中苗疆的毒蛊。那蛊虫钻进她的血肉,日夜发作,让她衣衫下的皮肤血肉模糊。
而后面追捕她的人已愈来愈近。
就在这时,她遇到了随父出镖的阮骞。
他替她解决了那些人。
衣衫褴褛满目疮痍的她看着眼前伸出的手。
“你没事吧?”少年的声音仿佛春日的阳光照进了她的内心。
她终还是将手递给了他。
阮骞不嫌弃她狼狈不堪,也不因她碧蓝的眼眸心生异样,在她蛊虫发作时会尽力安抚她,甚至为她取了个诗意盎然的好听的名字。
“春到画桥流水西,日转花影烟袅柔。怎么样,叫沈烟袅如何?”少年那夜的眸光比绿洲最耀眼的星星还要明亮。
正忍受千疮百孔般痛苦的沈烟袅,望着他认真的笑了下。
“好听。”
二人终是互生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