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堂多是柳树,这个时节只剩枝干随风飘舞。穿过这一排无叶柳,便是男子学堂。学堂一面是先生教习的地方,另一面是书房,先生单独与弟子讲习就在此地。
桃应红拉着谢礼的手,步履匆匆走了好一大段。深秋山中气温略低,谢礼的手要比她凉的多。
凉?她猛地转身低头看着二人交叠的手,忽的甩开。
方才被张石气昏了头,拉着谢礼的手不管不顾的走着。如今回过神来,桃应红脑中忽然闪出谢礼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幽幽地说“男女授受不亲”……
谢礼:“……”
他看了看自己被甩开的手,又看到桃应红耳垂的潮红,不禁一笑。这人当真有意思,总在出其不意的地方害羞。
“姑娘不必介怀,方才是特殊情况,我懂。”谢礼追了几步,在她耳边说着。
桃应红瞥了他一眼,难得没有说话。倒不是她不想,只是周围——自从他们进入学堂之中,每一个路过之人总要看上两眼,而后窃窃私语。
那些目光怪异,怜悯中带着庆幸,惋惜中又有了然。
“你看他们的眼神。”桃应红轻轻说着,“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什么?”谢礼问道。
“在场的所有,他们都是知情人。”只是有一些是欺压他人,有一些是被人欺压罢了。
谢礼默然。
熬过那一条长长的走廊,终于来到住宿的地方。这一处屋舍虽陈旧,但是五脏俱全,床榻和书桌都在。
接待他们的学子说只有这一处屋舍,只能是二人合住。在外人看来这两位是兄弟,无甚大碍,左右都是挤一挤。
桃应红与谢礼只得应下。进了屋舍铺下铺盖,桃应红往床榻上呈“大”字躺着,眼睛直直盯着屋顶。屋顶是几根木头,纵横交错,西头还有一处鸟窝。
是空的。
“谢礼,他看上你了。”想起张石见到谢礼那一副恶心的样子,桃应红的火气又是“噌”一下冒上来。
谢礼在桌案坐着,他抬手泡了一碗茶,清新茶香溢满整个屋子。听到桃应红的话,他只是低声应了一句,再无下文。
这里的茶具虽不算上品,但与一般品质比起来,还算的上良品。谢礼的手抚摸过杯身,瓷器的冰凉划过。
冷不丁的,谢礼又想起段小声那封信。那一日段母将信塞在他手上时,那张纸也是如此冰凉。
过了半晌,他忽然开口:“我这算,以脸诱之?”
以脸诱之?桃应红坐起来,盯着谢礼的脸几秒,然后郑重点头:“是,不过现在都不用诱,他就已经上钩了。”
秦露的易容术堪称精湛,既保留了谢礼本身容貌,又在眼睛尾勾处下功夫,将狭长的眼睛失掉攻击性,使其向下弯。
很好看的一张脸,桃应红不知是第几次感慨。
山中黑天得早,转眼间房内就一片漆黑,在谢礼抱着被子在地上睡下的时候,桃应红忽然起身,拽起谢礼。
“你不能睡地上。”富贵曾经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要让他少爷受凉,桃应红常被叨叨得耳朵生茧子,进而对这件事异常敏感。
……
谢礼抱着被子,无奈指着床:“只有只一处,不然委屈桃姑娘睡地上?”本是随口一句,谁知桃应红答应得爽快,她弯腰将被褥仍在床上,一下子坐在谢礼铺的地铺上。
由于太过用力,桃应红一下没做稳向谢礼那一边倾倒。她头上木质发簪划过谢礼的嘴唇,留下丝丝清香。
“桃应红,已经很晚了,你快去睡,把我的被子还我。”谢礼扶住桃应红。纵然桃应红与寻常女子不一样,他也不能真的让她睡地上。
“大人,你知道石磨与公鸡在一块儿叫什么吗?”桃应红挨着谢礼,眼睛忽闪忽闪。谢礼细看了会儿,是屋外隐隐约约的烛光照耀。
“什么?”他问道,得到身边的人一个白眼。
桃应红站起身,拍着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温柔一笑:“是磨叽。大人你快睡,我出去方便一下。”
言尽于此,谢礼无言以对,只得上了床。现在这架势他要是再不上床,怕是今晚谁都别想睡了。
毕竟桃应红这个人,一贯的无法讲理。
..
推开门,一阵劲风袭上脸面。桃应红眯着眼睛,看着天上的星星。山间风景极好,在这一处群星闪耀,月亮也高挂于天。
这亮色为雅堂添了一分静谧,银白色之下仿佛一切都无遁于行。
柳风此时持着烛光,站在桃应红的舍房踌躇不前。他觉得自己应该告诉桃应红这个学堂的事情,那一日她的神出鬼没表明这个人也许可以——他握紧手中的烛台,思虑过于认真,使他没意识到有人在靠近。
“喂,在这干什么呢?”
一道女声响起,柳风猛地抬头,只见桃应红双手抱臂,依靠在柱子上。
“我……我……”柳风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和上次一样。
桃应红叹了口气,走近柳风。她蹲下身,与他对视。
“段小声已经告诉我了,我们是来帮你的,”说完这句话,桃应红顿了顿,“是来帮你们的。”
段小声!柳风眼睛猛地睁大,眼眶中蓄满眼泪。他又低下头,小声说:“没用的,他的权利很大。”
“柳风,你就当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们会抓住他,到时候可能需要你的帮助。”桃应红缓缓说着。
帮助?柳风疑惑之间,桃应红拍了拍他的肩膀,推门进了屋。
尽管有段小声的信件为证,但是这不算铁证,反而会被张石反咬一口。这也是为什么谢礼要亲自来一趟学堂,只有集齐铁证,张石才不会逃脱。
至于抓住之后……雅堂的创办是为了让穷苦人家获得学习知识的机会,甚至有机会考取功名。那张石被捕,最大的麻烦反而是那些百姓人家。
桃应红推门进屋,却听到床上一阵咳嗽。她走近看,谢礼并没有醒着,只是他无意识捂着心口处,熟睡的面容上带着一丝恐惧。
他,这是怎么了?桃应红将谢礼的手摆回身旁,又往上掖了掖被褥。
“冷——”
窗外,一波又一波劲风击打着窗子,“当当”的声音在屋舍内回荡。
..
“明德知礼——”
学堂内,众多学子的读书声郎朗。桃应红与谢礼对坐,她拿着本子,眼皮止不住向下沉。
在她第三次头快磕到桌案的时候,谢礼及时托住她的额头,满眼疑惑。
“你昨日可有歇息?”思量了一阵子,谢礼偷偷给桃应红传了一个纸条。周围读书声整齐划一,若是混进一个说闲话的,定然十分清楚。
纸团砸在桃应红额头,又顺着鼻尖滑落,把她的睡意砸没了些许。她打开纸团,看了一眼,与谢礼对望。
当然没有,也不知道是谁昨日动静闹了一夜。
当然此时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桃应红冲着谢礼摇了摇头。
“当——”
钟声四起,张石与各位学子辞别之后,目光落在谢礼身上。他缓步向谢礼走来,见谢礼仍不动,状似关切询问:“你还有什么问题?”
桃应红也在一旁立着,看着谢礼一瞬进入农家小子的状态。
谢礼听了张石的话,先是抬眼,又猛地收回,将脸埋进胸中,嗫嚅道:“先生,我有一些问题不明白。”
张石:“可以来问先生,不要拘谨。”
谢礼看了一眼桃应红,又转向张石,不说话。张石见状,语气更是放软:“那我们去别处,可好?”
就这样明晃晃的邀请,桃应红觉得自己的火快要压不住了。谢礼走之前给了她眼神安抚,示意不要轻举妄动,按计划行事。
待谢礼与张石走远之后,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拿出一早准备好的书信,向女子学堂走去。
女子学堂这边正是下学的时候,三三两两在一处谈论着今日之获。恍然间,一抹红色飘过,只见她轻点树根,一跃而上。
“这是谁啊?”
“没见过,新来的师妹?”
树下女子们面面相觑,柳月认出来那是桃应红。
她仰头问道:“姑娘,你这是?”
桃应红背靠树干,手中拿着一踏书信,洒下的瞬间犹如飘雪。柳月捡起一张,只见上面赫然写着:张石秘闻,后山树林。
她的脸刷得一白。
其他女子一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解其意。桃应红开口:“若是想知道的人,去后山便知。”
后山,张石与谢礼并排而走。张石余光观察着这位学子,只见他略微紧张,不断四处张望,那双白葱似的手不停来回搓着。
他淫心大起,不由分说握住谢礼的手。谢礼惊恐道:“先生,你——”
张石咧开嘴,黄色牙板漏了出来:“在家里很辛苦吧,要不跟了先生我。我可不会亏待你。”
谢礼装作不懂的样子:“先生,你说的是?”还未等到回答,只听得耳边一声鸟鸣,三短一长。
她的速度够快,谢礼忽然笑了,他拉开与张石的距离,冷声道:“先生,你可知这是违反本朝律法的。”
“律法中只有妇女,可没有男子。”张石见谢礼强硬,打算上手强硬着来。只是还没有所动作,忽然臂弯间一痛。
他向远处看,只见桃应红站在树枝上,手中弹弓还在余震。他指着谢礼与桃应红:“你——你们是一伙的?”
谢礼歪头微笑,桃应红扔来一张黑布正好罩在张石头上。他想跑,被谢礼一脚定在原地。
桃应红借力飞奔,落在张石面前拳脚并用。谢礼蹲下身,温声问:“你强迫学子,可属实?”
“不——”
张石一句“不”还没说完,桃应红又是一脚,然后阴阴说了一句:“可惜大家都听到了呢。”
她指着不远处一处草丛,草丛中女子们神色各异探出头,有的看到张石别过脸,有些性子烈的破口大骂。
完了,张石脑子忽然炸开花。他明白此时就算再怎么嘴硬也没有用,这二人是得了准备才来,一来就将他置于死地。
看到张石呆滞的神色,桃应红不满地“啧”了一声,不耐烦说道:“所以,可属实?”
“属实。”张石低头。
谢礼拉开信烟,一刻钟后官府的人围在张石周围。
“收工。”谢礼回头,对桃应红说。
桃应红表示拒绝,她磨了磨拳掌:“让我再打一会。”
谢礼闻言,拉起桃应红的衣袖:“走了。”
在离去之时,她在马车上撩开帘子,看着远处青山矗立。青山依旧是青山,没有人渣的青山更是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