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深秋的缘故,北风骤起,落叶飞卷。
桃应红已回到县令府,还未进门,就看到谢礼站于石阶之上,目光凝重望着她。
他的手边,是那封沾染着血色的信。远远看去,白纸一片赤红,像是流不尽的泉眼。
“谢礼,上面写的什么?”桃应红晃到谢礼面前。
“进去说。”语毕,谢礼待桃应红进门后,缓缓闭合大门。两道木门的缝隙透进一丝劲风,吹得那封信沙沙作响。
院子内,桃应红寻了一处石桌,接过谢礼手中的信,将它平铺在桌面。又找来几块碎石,压在四角。
她不着急看信的内容,先告知谢礼木箱的情况:“如他们所说,木箱上全是血。”
覆在木箱上的血瞧着吓人,实则不会致死。起码现在,送信的人还活着。
听了桃应红的推断,谢礼点头,却不见轻松之意。
他指着那封信:“可这上面,全是决绝。”桃应红顺着他的手看过去,只见谢礼指着的地方,赫然写着——
草民斗胆,请大人救,我愿以死明鉴。
粗略看了眼信件,桃应红心生疑惑。除却谢礼指着的那句,其他字犹如走蛇,不得章法,且因果混乱。
却字字由鲜血铸成。
信上大概意思是说,他在雅堂遭遇了极其恐怖之事,请求大人救命。若是坐视不理,他会去死。
雅堂?桃应红瞬间想起昨日在万福医馆遇到的女子,也是雅堂之人。
“关于雅堂,你了解多少?”谢礼拉着桃应红坐下,问道。
他对于雅堂所知仅仅是张玉和雅堂在外的名声。极负盛名又不收束脩的圣地,竟有这样的事情。
“雅堂是张石所建,内中学子男女皆有。处于幽静之地,其余我也不知。”桃应红掰着手指细数,越数越眉头紧得越甚。
自从搬到山上之后,她对于山下并不是完全了如指掌,并且重心都在官府那一边。
“既然都不知,我们去探一探。”谢礼凑近桃应红,与她商议明日的计划。
既然学堂与张家人有关,那么谢礼去拜访张玉,旁敲侧击。桃应红混入学堂探查内部的情况。
计划没问题,只是桃应红想起陈家相求之事:“陈家,你打算?”
距离陈家运输粮草只剩几日,两件事真是好巧不巧撞在一起。
或许可以先拖着陈家的运输,等到事情平息之后再来处理他们。但是如何拖住……桃应红眼珠子一转,内心已然有了主意。
“谢礼,过来。”身下的石凳不好移动,桃应红让谢礼靠近些,覆在他耳边说着。
无人注意的桌面之下,二人衣角相缠。风此时变得轻柔,红衣迎着白衣翩然起舞。
..
张玉平常喜爱在村中,树木相衬,片地清幽。不像城中,街上充满了叫嚷,人声与马蹄声混着,喧杂。
或许是人老了,总会爱上田园诗称颂的自由。
喂完牛马,张玉抱走牲畜们没有吃的草,一路哼着小歌回到农舍。一进门,便看到一个不速之客。
摘下草帽,谢礼明朗的笑展开:“张伯伯,你老真有兴致。”
张玉见到此人,放下粮草没好气地说:“大人,您来做什么?”
一老一少面对站着,看起来谁也不愿搭理谁。不怪谢礼对张玉无礼,单是幼时张玉打着鳏夫名义接近祖母,就让人觉得厌烦。
尽管这位老人家多次强调,自己年轻时倾慕祖母,不过是被他爷爷抢了先。
直到张玉告老,谢礼记忆中才渐渐褪去这个人的身影。哪想二人在此地相遇。
“大人找我,有何事?”张玉擦干净黝黑的手,正打算坐下,却被谢礼抢了先。
……
“雅堂,你可知?”谢礼单刀直入,眼睛紧紧盯着张玉的脸。
只是可惜,他并没有惊慌的神色,似乎觉得这问题莫名其妙:“堂弟张石的,怎么了?”
似乎自己也觉得这样的回答过于简单,张玉补充道:“我只在村中偶尔教教自家子弟,雅堂是张石所办,其余我无可奉告。”
看样子,他确实不知情。谢礼告辞,离去前薅了鸡圈里一只鸡。那鸡吱呀怪叫,张玉冲到门前好一顿骂。
谢礼不理会,只在脸上划过一丝笑。
手中的鸡胡乱扑棱,鸡毛顺风飘进张玉口中,惹得他一顿咳嗽。
“小兔崽子——”张玉摇摇头,复又拿起鸡食走向鸡圈。
..
南边一向僻静,常年绿色的大树在道路两旁。风一吹,树叶相撞之声竟有些振聋发聩。
是一个埋伏的好地方。
桃应红一边走着,一边感慨。在来这处之前,她去了一趟万福医馆,告知秦露最新的计划。
以往桃应红向陈家使绊子多半是在春山那条路,今年改变策略。既是丝绵,就有真假之分。
她让秦阮等人扮成购买丝绵的商户,购一批,再退回。陈家丝绵面向百姓的多是参了麻的次品,仗着低层百姓不识便肆意售卖。
左右能拖一些时日。
“姑娘,你可是去雅堂?”正想着陈家之事,一名年轻女子的声音响起。
桃应红抬眼,只见这名女子穿着鹅黄色襦裙,头上系着两根黄丝带,在这一片绿色之中尤为亮眼。
“是是,你可以带我去吗?”桃应红表面惊喜,立马挽着这名女子的手臂。
那女子说自己名为柳月,是这家学堂的学子。家中父母希望自己能识得一些字,将来也好谋生存。
“家中还有一弟,也在学堂。只是男子女子学习的不同,便不在一处。”柳月声音轻柔,细细为她说着学堂的事。
桃应红暗暗记下,男女不在一处,听起来也还算合理。
说话间,就到了学堂正门。抬头看,“雅堂”二字方正肃穆。向里看,庭院中间摆着一处水池,池中荷叶静静漂浮在水面之上。
“这是养的鱼,作为解闷用。”见桃应红对这水池感兴趣,柳月解释道。
水池的水清澈,桃应红凑近看,那些鱼一会儿向左游,一会儿向右。动作缓慢,全然没有山中鱼的活泼。
就像,逃不出禁锢已然认命般的麻木。
没有看多久,她就被柳月拉着见先生。
先生自然是张石,他长得与张玉不同,眼睛因年老而堆积了些许皱纹,配上刮不干净的下巴,整个人略显潦草。
见到桃应红进门,张玉冲着柳月挥挥手,示意她下去。而后情桃应红就坐,他走进,倒了一杯热茶。
“姑娘是来我这里学知识?”他拿起茶杯递给桃应红,二人手指不小心触碰的时候,他猛地缩回手指。
“啪”得一声,茶杯碎落在地,氤氲热气在寒冷中凝成实体。
“抱歉张老,我是来学知识的。”桃应红面上平静无波,心中只觉莫名。
张石他,是否过于敏感了些?刚才只是碰到指甲罢了。
张石:“无碍,姑娘来我学堂需得满足两点条件。”桃应红点头,侧耳恭听。
“第一,学习需得心无旁骛。因此我们实行月制,一月一回家。”
“第二,不得与擅闯男子学堂。”张石在这里顿了顿,“这也是为了你们的名节考虑。”
桃应红装作思考,许久才说:“关于第一条,我得回家与爹娘商议,另外我想看一眼学堂”
张石没有过多的神色,只是说“自便”就离开了。
既然是自便,桃应红寻了一处无人之处换下红色外衣,披上谢礼的黑色常服,然后嘴里叼着发带将头发高高绑起。
先前为了方便行事,她特意梳了女子装束。不过谢礼见了损她一句,女子的温柔不显,倒像是男扮女装。
他那张嘴对着自己多没有好话,桃应红盯着这身衣服,不过以一件衣服抵,也不算赔本买卖。
“柳月,快上课了!”
树林外,清脆声音响起,柳月应着,嘱咐偷跑出来的弟弟:“好好上课,爹娘都希望你靠这些参加乡试呢。”
弟弟只垂着头,看不清神色。
“当当当”,钟声骤响。庭院中不见一人,余下几声鸟鸣。
趁着无人的时候,桃应红混入男子学堂。透过窗子,一群男子席地而坐,目光炯炯看着讲书的先生。
说是男子,实则更多是十五左右的半大小子。和小二年纪差不多,桃应红看着这群稚嫩小儿,难得想念小二。
为了不被人发现,桃应红趴在树上。此时的半个时辰好像一年之久,在桃应红腿酸之际,总算是散学了。
桃应红跳下树,神色自然混进这一群男子之中。
这群人三三两两的走着,无人在意桃应红。他们之中大多在聊方才的课业,忽然她看到一道熟悉的影子。
柳月弟弟。
他也是独身一人,垂着头走在一群人的末尾。忽然他面前又二人停在他面前,高一些的神色傲慢。
“听说先生找你,是给你开小灶?”
面对挑衅,柳月弟弟两只眼快挤在一块。他拼命摇头,眼睛不自觉飘向大门。
“兄弟,咱这没必要。”桃应红挡在柳月弟弟身前,面对着那个神色傲慢的家伙。那人见桃应红气势十足,便嗤笑一声离去。
先前没有仔细看,如今看柳月弟弟。唇红齿白,两眉似弯月,想必长大一定是个翩翩公子。
“大哥哥,你帮我,我——”柳月弟弟“我”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
桃应红打断他,问道:“小弟弟,那作为报答,你告诉我一件秘密好不好?”
秘密?
柳月弟弟不解,桃应红用只有他们二人才听得到的声音道:“这个学堂,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不好的事?”
她的说法已经足够委婉,小弟弟的脸色却是一变。
“我们,少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