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开泰此人,不愧是‘少东家’,也无愧‘六君子’之一铁君子的名号。
为人磊落,做事讲究。
登门拜访亦是诚意十足。态度不卑不亢,处事不工于心计,只求真心。从踏入金风细雨楼起,他背挺若青松,全然不见被六分半堂逼迫的窘迫。
金风细雨楼,四楼四色,各有用处。
其中,杨无邪执掌汇集着一切资料的‘白楼’,江湖、朝廷内有多少秘密,与人员信息都被安放于此,对于年少成名的杨开泰,楼内自然是有其档案在的。
杨开泰谈吐文雅,不提近来马场的损失。
主动向苏梦枕提议,要与金风细雨楼合作,并开出不错的条件,还是对金风细雨楼十分有利的条件。
或许是年少在少林寺做‘俗家弟子’,杨开泰被养得德行兼备,以至于这样的性子很难眼里融沙。所以对是否要归于金风细雨楼,他一直持保守看法,入金风细雨不是来拜龙头,而是来交朋友。
杨无邪欣赏杨开泰,觉得有这样的人,做金风细雨楼的朋友,必会真挚相待,守望相助。
唯独,头疼一点。
此人不仅性格真诚,情感亦如此……。
哪有上门询女眷信息的。
杨无邪很想问,他这做生意的脑筋,怎么没有均分点儿在情商上。
哪怕公子保持着浅笑,言语温和,可当杨开泰提出,想要当面为昨日冒犯虞姑娘的事道歉,并挥手送上赔礼,杨无邪敏锐察觉出,厅堂内的温度都降低不少。
他看过,由人抬上来的‘赔礼’,堪称丰厚。
杨开泰在白楼的信息里,着重标注‘节约’两字,平日对自己都是相当吝啬。今日,登楼来访,就能备上如此厚礼,还是特意说是送给昨日唐突的娘子,怕不单单只为‘道歉’啊。
茶花偏头向他吐槽,把铁君子归为‘小白脸’,口说拳头都硬了。
杨无邪保持着观望的态度,少林俗家弟子,重在‘俗’字。杨开泰是俗家弟子,还是位君子,这君子求美人,本就无错。
所谓,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注:1)。
倒是公子应对有度,笑着提起昨日之事,称三位娘子都未放在心上,若杨公子实在过意不去,便要差人去询三位娘子的意思。
霎时,杨开泰脸红如霞,急说是自己莽撞。
那厚礼削去三分,留下得皆是寻常女子会用的小物件,杨无邪见那些被减去的‘赔礼’,神色莫测地用余光扫过公子。
高明啊,公子。
被减去的‘赔礼’都是色调一致,应景应季的精美布匹,打眼一瞧不觉得有问题。但当放在一起就能看出,这些花色、颜色该是为一人而来,公子提起‘三位’娘子,这是把人暗暗堵了回去。
杨开泰,终究年少了些啊。
……。
面前架着根钓杆,一头已经支出悬在湖面,鱼线垂直落入波光粼粼的湖内,等着久不见动静。
陪着忽发兴趣的苏梦枕来垂钓,杨无邪双手拢在袖内, “公子,杨公子的提议未必不可行。”
湖软,天晴,水静若无暇翡翠,倒影出青山绿水,风景是美不胜收。
他们在此处垂钓,遗憾的是大半天过去,中间的竹篓却未见一条鱼影。
杨开泰提议,金风细雨楼协助他的马场,他有几片位于边陲之地的草场,能为金风细雨楼输送优良马驹,同时各地源记票号开通金风细雨楼特殊通道。
世道不平,边关战乱不断,马这一类的牲畜算是稀缺资源。
有一匹,雪花骢。
足以证明杨家马场的能力,他们能培养、驯出的马匹必是优良,这也是为何六分半堂会盯上杨家马车的缘故。
至于,郭东十三。
他能力其实远在杨家马场之长,只是此人爱驯养野马,以至于产马数量不高,但马驹血脉优良,才得到大理段氏庇护。
苏梦枕道:“的确可行,但也有难度。”
杨无邪冥思片刻,道:“是非门?”
苏梦枕轻笑,他看向杨无邪道:“是非门,‘无事生非’,我们对他们知之甚少。”
“此门出得诡异,创立者不闻其名,未见其身。六分半堂染指边关买卖,是非门门主出手,一夜废了他们在边关的据点。悄然无声,赌坊、娼馆第二天变成医馆,茶楼。”
雷损震怒,派出原十二堂主,以及依附在六分半堂的十位武林高手,赶赴边关,势要血洗是非门,缉拿是非门门主。
但,原十二堂主,以及十位高手,刚到边关就失去踪迹,一飞雁落在六分半堂,附带锦书,内含十六字:‘天下不平,匹夫有责,好勇斗狠,懦夫行径’。
想着那十六字,真是把雷损的面子里子都踩在地上。
杨无邪静静凝视着湖面,道:“入我是非门,一剑生死路。”
白楼对是非门的记录实在太少,他们似乎没有据点,可总能看到‘是非门’留下的痕迹。
因此,江湖流传出,‘是非门’有三千勇士散入民间,只听门主号令。
微风习习。
湖面顿时泛起粼粼波光,折射出鱼鳞一样的波纹。
细细鱼线,在闪烁耀目的光里若隐若现。
苏梦枕低笑着拾起根折断的青草,放在鼻下,嗅着青草的苦涩清香,道:“曾经江湖十年如一日。如今仅三年,是非门的诞生,无垢山庄的101密探,凡尔赛,都有意拔头。”
“101密探因花无缺,花公子脱离无垢山庄,不废而废。而凡尔赛也因花无缺的离开,备受六分半堂的打压,”杨无邪述说着局势大变的江湖势力,每一个都来势汹汹。
他对花无缺同样有好奇,这份好奇就如同对神秘的是非门主一样,像落在心尖的羽毛,总会想要抓住它。
“其中,唯一不受影响的唯独是非门。六分半堂想要拉拢杨家马场,恐也是想要对是非门下手的意思,”杨无邪突地,想起杨开泰说得,近来六分半堂如同疯狗一样的行径。
被‘是非门’如此打脸,雷损能忍到现在已不容易,也的确该出手。
老虎哪怕沉睡,依旧是只老虎啊。
苏梦枕当然知晓,他与雷损缠斗至今,能揣摩出他的几分心思。
他道:“大翠传信,是非门主已有入开封的迹象,让人看看城里的陌生面孔。”
是非门?
明明是艳阳天,杨无邪无端地打了个寒颤,道:“他要六分半堂下手?”
何等的胆大啊。
这儿可不是边关,是非门主不是疯了,就是疯了,居然主动送上门。此事金风细雨楼能得到消息,说明六分半堂亦能,雷损手下的大堂主,狄飞惊可不会给是非门主上门的机会。
“或许,”苏梦枕淡淡道,“不止是六分半堂。”
杨无邪忽地眯起眼,转向自家公子,道:“公子,是说知晴?”
是非门,短短三年建立。
要说他们想直接对上六分半堂,无疑是痴人说梦,哪怕如今的金风细雨楼,曾经也被六分半堂压制;老楼主与公子花了数年,付出多少心血,才有金风细雨楼现在的景象。
勿怪杨无邪如此想,实在是知晴出现的时机,太过微妙。
是非门要对六分半堂下手,哪怕是三千勇士,都不可能撼动这只老虎;若另辟蹊径,破坏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的婚约,等两帮混战,两败俱伤,便能浑水摸鱼?
但,这也太荒谬了。
杨无邪皱眉,俊朗的面容,难得的阴沉下来。
见状,苏梦枕却道:“一切要等幕后之人现身,才能知道,她到底是六分半堂,还是是非门的人。”
知晴的身份,至今未查出。
可见埋入金风细雨楼的‘钉子’,有多深,深到苏梦枕的心犹如沉水一样难受,这意味着……他会失去一位兄弟。
蓦然,鱼线动了。
苏梦枕眼睛一亮,提起鱼竿,果不其然地钓到条红鲤鱼。
等在旁边,快要瞌睡的茶花听见动静,立刻清醒过来。
嗨呀,真是好肥的一条鱼啊。
茶花喜滋滋,就要上前替苏梦枕取下鱼装入竹篓,被人一手拦住,还让他把鱼放回湖里。
茶花不乐意,道:“为啥?”
辛辛苦苦钓鱼,上钩了,怎么又要放回去?
岂不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尽管百般不愿,也抵不过苏梦枕的一个眼神,茶花无奈叹着气,把鱼扔回湖里。
杨无邪发现奇怪的地方,指着苏梦枕的鱼线,问:“公子无钩,这鱼……。”
这青竹鱼竿并未系着鱼钩,那线的一端绑着根直钉,竟能钓起鱼来,实在怪哉。
“自是愿者上钩。”
意味深长,苏梦枕目色温柔望着那抹红消失,道:“今日我才发现,以往总爱沉底不愿上浮的鱼儿,是有自己的小心思。钓鱼这事不能心急,要一点点引着它靠近,当她觉得一切安全,被自己所掌握。落下去的鱼线不用装钩,钓者不用动身,亦能引得她主动咬饵。”
杨无邪默默看眼,至今未见动静的鱼竿。
再侧目过去:公子,你最好说的是真鱼。
茶花盯着湖面,道:“这鱼是傻子吧。公子你的勾是直的,又没有裹鱼饵,它还咬,图啥。”
那傻鱼好歹有巴掌大,拿回去熬汤也不错,可惜放走了。
“不,这鱼很聪明,正因太聪明,反而是聪明反被聪明误,露出了破绽。”
笑着摇头,苏梦枕收起渔具,眺望天际,看着天色要暗淡下来,道:“至于,她图什么……。”
他嘴角扬着弧度,未继续深说下去,因为那答案已经明显……练刀,原来还能如此形容。
茶花还贪着下一只鱼上钩,计划是熬汤,还是清蒸。
转头发现自家公子都走到马车停处了,连忙站起身来,瞄见杨无邪也提起鱼竿要走,连忙把人拉住,往竹篓里看眼。
茶花:“怎么一条都没有?”
杨无邪无言以对:“是啊,一条都没有。”
茶花皱眉:“那我们干嘛走。”
杨无邪叹道:“因为公子钓到心仪的鱼,自然要早些回去。”
“哪儿啊,刚才那只不是扔了吗?”茶花一脸‘你别蒙我’,拉着杨无邪就要刨根问底。
杨无邪:……。
鱼竿、竹篓,齐齐推给茶花,他说:“是虞,不是鱼,自己领悟去。走,赶马回楼里,一会儿山里该下雨了。”
“诶,诶!”被怼一怀的钓具,茶花还未理清什么鱼不是鱼,看人走得极快,无奈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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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你的……。”
知晴目色阴郁,指向虞兮的嘴角,愧疚得垂下眼。
啊,苏小狗做得好事。
虞兮扯着嘴角,到不疼,甚至倒有些发痒。苏小狗,一点儿技巧都没有,模仿她的动作,攻势,怎么能咬人这点也学?!
“不碍事。”
虞兮低头,继续手上的工作。鉴于苏梦枕的80心动值,纹丝不动,她决定送他一件礼物。
知晴心神不宁坐在一旁,不时抬眼,看向虞兮的视线蕴含着告别的悲伤,她揪着手帕,做下决定般,道:“娘子,我准备去寻苏楼主,把事情都告诉他。”
正沾着纸花,听言都沾歪一截。
虞兮望向知晴,不明白这人怎么突然就要自爆。
“你的解药还在他人之手,告诉苏公子,对你无益,”基于现状分析,虞兮不建议知晴自爆。
知晴恐惧派她来的人,又被断了与外界联络,金风细雨楼出现叛徒,知晓她的身份,企图利用她,甚至把解药都劫走。若现在,她选择找苏梦枕自爆,背后人定然会知晓,再次重新潜伏,那么她身上毒的解药自然也无法获得。
知晴眼睛盛满不敢置信,“为何到现在,你还要为我设想?”
“我抱有目的接近你,甚至……还想。”
用药之事,实在说不出口。
她只觉自己愧对虞兮,害得人陷入金风细雨楼。自己口口声声,说她若跟着苏梦枕也算有去处,比流落在外强百倍。
可,苏梦枕有婚约在身,还是与六分半堂堂主独女的婚约,若他同那些男人一样,想要用婚约吞并六分半堂,委娘子做小,知晴实在无法想象,到时娘子的境遇会是如何。
虞兮拍着知晴,安慰道:“我们都是女子,互帮互助本是应该。”
而且,你那是想要给我喂饭吃,虽行径不合法了些,但是心意已收下。
以上的想法,虞兮不可能如实相告。想着要打掉知晴自爆的想法。人什么最重要,命啊!
小鸽子去取换洗的衣物,独留两人相处,知晴才敢哭泣出声。
实在不想再伤害虞兮,她道:“那人今日传信,想要我将娘子拐骗出金风细雨楼。娘子,我已经做了错事,不能一错再错。”
什么?
出去?!
眼睛放光,别说这人的想法很别致,居然要助力她出去。
虞兮故作惊讶,“出去?我见金风细雨楼处处有守卫,他到底是何人,你一弱女子如何突破重重关卡,送我出楼?”
知晴摇头,“我未见到他真人,此人传信多是用纸;后日,黄楼要举办酒席,招待源记票号的少东家杨开泰,会有牛车送酒、送食物入楼。由我将娘子引导人多繁杂的后院,他会借机掳走娘子。”
哇哦。
这人还有帮手啊,地位可以再往上抬抬,可有的苏梦枕头疼的咯。
“那就让他来,”虞兮说得大义凛然,“让他把解药先给你,借此威胁他,若不给你就不引我去,若给了,你把我送去。”
“不行。”
知晴已经想好接下来要如何做,拿出袖内藏着的半颗药丸,道:“其实,我有半颗解药,娘子。一会儿,我就去求杨总管,以金风细雨楼的实力,说不定能制作出完整的解药。”
“我可以帮苏楼主把叛徒抓住,他是个仁义的人,定愿意保护我。”
她承担不了,虞兮再为她而牺牲自己。
这样的人,太傻,太蠢。若是在往日,知晴肯定会对此类人不屑一顾,可落在她的娘子身上,如何舍得?
不,你这样,我怎么跑路?
虞兮:“纵然如此,你背后的主人,你惧怕的人,又该如何应对?你说过这人是个魔鬼,他不会放过你的。”
知晴软下身,额头渗出冷汗。
是啊,自己就算告诉杨无邪他们,帮他们抓到内鬼,身后的主人,她却不敢暴露对方的信息。
但,这样一来。
无法借由内鬼的事,求得金风细雨楼的庇护。真得要把娘子推入火火坑?
虞兮接过知晴手上半颗解药,避着她用小指刮下一点。
提交给系统,让它帮忙分析是什么药,能否制作出完整版本。知晴对背后的‘主人’,出自生理的害怕,哪怕让她躲到天涯海角,她终身都会为自己会被抓回去,而感到担惊受怕,不得安宁。
[系统分析中,已获得相思解药*1,兑换好感值1000,请问宿主是否兑换。]
兑。
1000是一笔不小开支,若要让知晴摆脱‘主人’的控制。
第一步就是去掉‘相思’毒,第二步摧毁那人留下来的阴影,第三步给知晴建立新的仰望者。
虞兮把半颗还给知晴,“这药就算要制成,应该也需要时间。我见你的毒线又长了不少,怕是不能再等,听我的……按照他的方法做,我自有保命的法子。”
“若对手得逞,你要记住,赶紧跑。他能在金风细雨楼里匿藏如此之深,一定有些实力和威望,不怕被人怀疑。我怕,他会杀你灭口。”
她说得都是实话,这世界以武犯禁,又非现代那样国民教育提升,绝大部分人对生命还是保持着敬畏。
这世间里人命怕是不值钱,有实力的人就像野兽,压榨,吞噬着无力者的血肉。所以,虞兮不觉得这人最后会真得给知晴解药,他爬到高位,绝不想暴露身份,没有什么人比死人更能保命。
听到虞兮,将未来可能发生的事分析出来,知晴扑入她的怀中。
“娘子。别怕,我一定会救你的。”
哪怕牺牲自己,也绝不会让他们带走你。知晴做出最后的决断,哪怕冒着被主人知道,她也要救下虞兮。
虞兮听知晴如此说,知道她怕还是要去告诉杨无邪和苏梦枕,心想使不得啊,姐姐。
……。
小鸽子端着新衣回来,发现知晴又在抹着泪。
很是好奇发生什么,在场两人都不会告诉她,惹得人唠叨许久。
她劝两人离去,焦急得在屋子里直打转。
借着‘叛徒’的计划离开金风细雨楼,帮苏梦枕抓住叛徒,自己又能溜走,实在完美。
先说,这次并非她主动想走,而是迫于无奈。~
万一外面的确活不下去,再不济,还有个落脚点。若能混下去,以后再与苏梦枕相见,也有话可以圆。
虞兮这人的心眼,别瞧外面裹着灿烂水晶,其实里面全是蜂窝。
原地踱步,她想知晴回去,肯定会纠结良久。
毕竟,没有人会觉得自己的命不重要。
知晴被PUA已久,要背弃‘主人’,需要的不单单是勇气,再未见到叛徒的情况下,她不会贸然去寻杨无邪他们,不然该如何取信他人?
所以,自己还有一晚的时间,吃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