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的高烧不退,一天一夜,烧了个稀里糊涂,连谁来了都分不大清了,耳边似有苍老而沙哑的声音,什么“风寒”,“药方”之类,继而又陷入一种昏睡迷蒙状态。
小吏们不敢怠慢,分明一个死囚,竟受到上头的百般优待,身份地位想来定是不同。
宁安好了后的第二天便被拖至刑房内拷问,他不言不语,受到示意的牢头便开始用了刑。
皮开肉绽的宁安大喘着气,垂着脑袋暗忖,云临这性格,着实阴晴不定,但倒是证实了了宁安的猜测。
牢头刚拿出烧得通红的铁片,便听到有脚步声,“扑通”一声跪了地,“大……大人,不知大人到来,有失远迎……”
不禁瞥到右手握住的铁柄,牢头连忙藏至一旁,“这……他不肯说,所以……所以……事急从权嘛!”
润山递来一个眼神,冷声道,“好一个‘事急从权’!”
“大人,大人,小人知错了,小人知错了……”牢头忙不迭地磕头求饶,将地撞得“咚咚”响。
“行了行了!别碍事了,起来吧,把他关起来。”
牢头慌忙扬起下巴,“大人是出了什么事了吗?那这犯人……”
“他若再多一道伤口,我便剁你一只手。”
牢头点头哈腰,先是将铁片放回原处,而后又叫了两人来替宁安松绑。
气若游丝的宁安在经过润山身边时兀自呵呵地乐了起来,润山蹙眉不悦,问他,死到临头,竟还笑得出来?
“郭祜死了,是吧?”
分明很轻,但所有人都听到了,润山倒背着手,逼前一步,拽着他的头发朝后拉,强迫伤痕累累的宁安看着自己。
“即便如此,你也出不去!”
“呵,幸甚之至,足以光耀门楣也!”
润山嫌恶地一松,剜了一眼小吏们,厉声道,“还不带出去?”
“是是是……”
“快!”
以定苍那种“唯恐天下不乱”的行事作风,这个信息务必会卖给锦霆,而锦霆寻了吕依依八年,自然不会给郭祜好果子吃,杀死郭祜算是便宜了他。
但此事,宁安定会守口如瓶,说不定,这将是同锦霆合作的筹码。宁安敢这么同润山呛声,也不过是提醒众人,提醒那帮滥用私刑的狱卒们,人,他们一定是误抓了,而自己,也一定会出去。宁安也乐于看到此事的收场,到底会如何。
身心俱疲,没有一处好肉,千疮百孔,真不如就这么被折磨至死,倒也痛快。
疼痛缠绕着每一个细胞,只喘息一下,便牵一发而动全身,痛得快要晕死过去。
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精神委顿,眼前的稻草也越来越“胖”,伴随着一股怪异的馊味和臭味,宁安的眼前糊成一片。
他悚然一惊,忙睁开眼来,却惊觉无法动弹,伫立原地,有水流下来,原是雾沉下来了。宁安任几十只手缠住他的全身,最后堵住了口鼻,留下一双眼睛,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那把飞剑刺破苍穹,以毁天灭地之姿态呼啸着穿透封紫宸的心口,这是宁安永生难忘的场景,自那日后,他便避免回顾,他万般恐惧与悲恸,生怕就这么义无反顾地自我了断,他并非害怕死亡,而是封紫宸拼命护住他的心意,虽万死不辞。
宁安怎么舍得丢弃?
无尽的痛楚折磨着他,即便行尸走肉,似冢中枯骨,也要“心安理得”地活下去。
封紫宸最后同他说了什么,宁安的脑子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可眼下他分明什么都听不到,竟能清晰地辨出了那句话。
对不起!
竟是“对不起”吗?哈哈哈……
宁安忍俊不禁,被捂住的口鼻终是发不出任何笑声来,一齐怒潮倏地压上心头,压得他快喘不过气来。
心里一酸,忍不住泪雨滂沱。
“小安……”
“小安!”
遥远的声音愈来愈近,来人的身影也越来越清晰,眸子里似有光,碎玉一般地洒在他身上。
“小安,活下去好不好,活下去!”
“封紫宸,你……”宁安的手还未触及其面颊,眼前便逐渐清晰起来。
“本公子今日一定要带你出去!不得再晚了!”
宁安的眼睛就像一盏灯烛,忽地被谁吹熄了。
“我若逃狱,则坐实了杀人的罪名。”宁安轻声道,缓缓收回手,疼痛让他无法动弹,只得不自禁地倒吸凉气。
“为何逃狱?”他头一回露出茫然的表情。
“吕依依的消息是你放出去的?”
“是。”
“吕依依……如何了?”
“小安都自身难保了,还管他人做甚?”
宁安轻叹了口气,冷不防地咳了几声。
“好好好,告诉你就是……”
“宁安,签字,画押,可以出去了!”牢头粗声粗气地从牢房口走下来,一名小吏汲汲迎了上去,“二爷!”
牢头眯了眯眼,把小吏朝旁一推,伸出粗黑的指头点过来,歪头问了句,“不,你谁啊你,谁允许你探监的?啊?小李?”
小吏躬身一旁,头深深垂下,一边抬头,一边低头地回牢头的话,说“没,没!”
牢头一巴掌扇他脑门上,扇得小李原地转了一圈,跌在地上,脑瓜子嗡嗡响,却还忙不迭地匍匐磕头认错。
牢头懒得管他,大步走上前来,还没开口,一个褡裢便被压在他心口,辛阙笑了笑,凑上前低声道,“二爷生气做甚?和气才生财嘛!对不?”
牢头一瞬间咧开嘴来,搓搓袋子,开了一个小口,眼睛都亮了几分,频频点头道,“对对,本该如此,本该如此啊!”
银两的加持,果然手续会办的格外得快。
躺了一天,宁安竟能下床走动了,辛阙惊异他愈合的速度,箍着他的手问东问西。
宁安觉着奇怪,说是皮肉伤而已,何必如此惊慌失措。
“慌?你断了两根肋骨,浑身都是鞭痕,无一处好肉,竟还认为本公子在小题大做?”
“是吗?”宁安的脑神经似被重重地刺了一下,回忆起那些疼痛,真当生不如此,“可是为何?”
辛阙拉过他的手来,探了探脉象,“脉象平稳,无外气冲击,本公子也从未见过。”
两人还在疑惑之时,屋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少……少主,有人……”
“诶,你!”
门被猛地推开,辛阙刚将宁安扶上床,温声地让他好生歇着。
“少主,这……”
“无碍,你们先出去!”
辛阙微偏着头,眼睛向后掠,“身为剑灵,竟如此不知礼数!出去!”
那人沉默不言。
宁安蹙眉,“剑灵?什么剑灵?”
辛阙语气略阴沉,“让你出去,你是听不懂吗?”
那人依旧木然地站着。
“是何剑剑灵?”
“在下回帆,为钰凝剑剑灵。”
“钰凝!”宁安一怔,手指不禁紧攥手心,“宁王佩剑!”
宁安勉强直起身子,辛阙连忙将他扶起来,“小安,当心牵到伤口……”
“你既为钰凝剑剑灵,剑主身死,你即遁入虚空,怎会出现于此地?”
“救人。”
“看到没,言简意赅,还不听人言,那日在离止城内拦着我便是这般,好不容易摆脱了他,这不,又跟上来了。”
“那夜,你被他拦住?”
“替你涂完药本想着去游船上同宋家人道别,走至半路便发现他一直跟着,特意停下来同他交涉,但只一句话,望本公子救他主人,本公子觉着此人诡异,恐他对你造成不测,特意多绕了几圈路,道完别回来,你便不见了。”
“你……回帆,你为何要找辛阙?为何觉得辛阙必能救他?”
“月下宫的信息即是如此。”
“月下宫?你用何物做了交换?”宁安的手猛地收紧了,剑灵皱皱眉头,欲言又止。
辛阙将一旁的外衫给宁安披上,声音不大,却字字珠玑,“还用问吗?自然是剑身。”
“你!”宁安一时之间竟不知作何反应,陡然一惊。
“小郎君,出去吧,本公子要同爱人好好亲热一番,你在场,他会羞。”辛阙正眼也没瞧他一眼,朗声道。
“你能不能闭嘴?他还是个孩子。”
辛阙眯了眯眼,扬起下巴,转身盯着回帆道,“你是听不懂还是看不懂?给本公子滚出去!”
回帆不动,辛阙的手中便多了一把通身泛白的剑,辛阙伫立床前,冷笑一声,“钰凝剑有什么本事本公子不知,但本公子的‘千丝剑’可无视三界万物,遇神杀神,遇魔杀魔,你若不信,那便试试。”
回帆依旧不动,不做任何反应,不做任何抵抗。
千丝剑瞬间幻化成千万条弯曲的丝线,飞至回帆面门,还未触及,却险些冲至宁安眼前,辛阙一惊,反手旋转后将剑收了回去。
“若救汝主,必得服从,先出去!”
听得此话,回帆拧身便走。
待宁安合上门,一只手臂便压在门上,将他箍在怀中,辛阙的语气很奇怪,尾音都是浮扬的意味,“找老相好,你倒是积极主动。”
透过面具的两只眼睛就像钳子般钳住了他,宁安蹙眉不悦,一掌将他推出了几步远,一边惊异于自己力气,一边冷声道,“你若再说这些不知轻重不着边际的话,下次便剁了你的舌头喂狗。”
“你为死去的情人这般伤神,本公子忍了,目下,竟为了一个不相干之人,对本公子大打出手,试问在你心中,本公子到底是什么?”
“分毫未有,如此听明白了?”
“你……”辛阙愠怒,愤而拉开门来,拂袖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