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宁安进来,颜玉跟老严说了几句后,老严点点头,先是和宁安叙礼,而后和李贵一同退了出去。
颜玉强撑着笑颜,最近显然过于忙碌,眉间净是疲惫的模样,“来,公子坐,别站着。”
叙礼坐下后,颜玉替宁安斟了茶,“尝尝,上好的龙井,老黄派人送来的。”
“黄老?是大小姐许的那家?”宁安端起杯子闻了闻,“确是上品,清香扑鼻,清高鲜爽。”
“公子喜欢便好,”颜玉呷了口茶,慢吞吞道,“总不得一直耽误人家,前年我好说歹说,才让老黄给子滺另找了门亲事,生了个大胖小子,两岁了都。老黄啊,没事就让人送些东西来,我哪里不知道他的意思,他这人,一直觉着有亏欠,说不出来罢了。”
“对了,宁公子,今天找你过来却是另一件事,”颜玉放下瓷杯,转身从侧门进了内室,出来后手捧一绛红色锦盒,莲花缀在上面的四角处,精致而不失庄重,打开花形的铜锁后,里面是一叠的书信,平平整整的垒着。
“这是书子,每月都会放在小女房间的书架上,放置时间不定,内容不定,所以也不确定是何人所放。”
宁安在经得颜玉同意后,翻开最上面的一封,算日子应是上月的,上书:
爹,前些天受了些风寒,只能在床上躺着了,勿念。
再下一封:
爹,今儿外头暖和,在院子里本想着晒一会儿的太阳,竟是痴睡了一下午,您要是在,早就要训我了,又定会说什么,大闺女嗜睡,可不招人喜欢。
又一封:
爹,外头下大雪了,纷纷扬扬的,旷野天寒,朔风如嘶。比谷里冷的多了,但女儿却是相当喜欢。
……
……
“谷主……”宁安缓缓抬起头来,“谷主这是怀疑……”
颜玉的眼眶忽地泛红,“字是一样的字,但总觉得不是,这种事说出来,旁人又颇有微词,说在下吹毛求疵什么的。”
“起初的几封特别像,差点被骗过去了。”
宁安重放回去,低声来了句,“敢问谷主,小菁识字吗?”
“小女曾教过她一些……公子怀疑……”
颜玉称奇存疑,“这……”
宁安摆摆手,“这只是在下的猜测……”
“宁公子,小女……小女还在人世的吧!”
略带沙哑的声气,宁安的眼眶一酸,随便敷衍了几句,便汲汲告辞。
从颜玉那里出来,宁安叹了口气,他到底是没把那件事说出口,一来不想打草惊蛇,二来总觉得真相远比想象的来得残忍,他没由来的恐慌。
午后,淡淡的太阳斜射在院中,宁安脚刚踏上石子路,便杵在原地不动了。
封紫宸躺在藤椅上,半眯着眼问了句,“颜玉说了什么?”
“嗯?”宁安愣了愣,走了进来。
“颜玉方才派人相招,在下以身体不适为由回绝,想来你不擅长处理,定是去了。”
封紫宸打了个哈欠,偏过头去,“出鬼市不久,成王的人同在下交了手……”
宁安一惊又一怔,“成王?”
“三皇子云临?不日执掌东宫……”宁安记得女子说过的话。
“不错,是他。”
“难道……手下的人以为你身上的‘龙绞’是他主子所丢失的,便要你完好奉还,你未允,便动起手来,是吗?”
“嗯。”
宁安急急上前,将封紫宸上下打量了一番,封紫宸却拉住宁安的衣袖,“在下无碍,怕你廑怀,且你已得知‘龙绞’同成王相关事宜,再瞒无甚意义。”
封紫宸提及的便是宁安偷听之事,宁安不接茬,只得尴尬的清笑两声。
“你有想到让他们开口的办法吗?”
“他们?”封紫宸抬起眼来,蹙眉沉思,“的确,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宁安微微颔首,“而且,我总觉得李贵也参与了此事,尸骨该不会……”
“如何得知?”
宁安将方才的事情告与封紫宸,封紫宸歪了歪脑袋,“哦?”
颜抚心回来了!?
这个消息就像是扔进油锅里的鱼,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
整个百花谷陷入一阵狂喜和欢腾的氛围。
午后,衙门来人带话,颜抚心被人找回,衙门正在问询,似已不记事多年,待流程走完后,衙门将派人亲自送回。
得知消息的颜玉,如同得了癔症般,就负手立在入口处,一言不发,沉肃谨敬,隔半个时辰就让老严前去查看,而老严每次皆无果而回。
暮色四合。
宁安与封紫宸同样陪同等待,三个时辰后,天上闪着无数颗的星子,天地间一片冥寂,静的连呼吸声都似掩在了暗夜中。
一阵冷风过后,终于看到老严喘着粗气,“哼哧哼哧”的朝北面跑来,一手搭在膝上,一手招呼道,“来……来了!!”
“来了?”
“终于来了,回来了!”
颜玉的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簇的人,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笑着互相祝贺,自然也有情绪饱满者,哭得泣不成声。
颜玉此刻的右手紧紧握住握拳的左手,面上虽满是紧张之神态,相较而言,却沉静的多。
入口如同壶腹底,两边呈圆弧状,宁安和封紫宸就站在一旁,本只是无心的一扫,却察觉了异样,颜抚心的回家本是值得庆贺之事,但显然,并非所有人,有的人的表情几乎可用怪异来形容。
宁安眯了眯眼,不出所料,这三人……
待衙门交代好,待安抚好神色惶惶的颜抚心,已然过去一个时辰,颜玉伊始隐忍克制,待阖上颜抚心的房门,颜玉背对着众人,竟纹丝不动,不多时,双肩开始剧烈抖动。
无人上前,不敢也不愿。
老严是第一个落泪的,却捂住口鼻,一声不发。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欣喜过后便是一片冰凉,彻骨的冰凉,空气像结了冰,每呼出一口气,都能印出悲喜交加的面孔。
盏茶功夫后,颜玉转过身来,轻咳两声,脸上挂着若有若无泪痕,还未开口,众人皆深吸了口气,不约而同的退了出去。
夜色更深了,如同被泼了一层浓厚的墨。
“啊!啊……”
“救命,救命啊!”
惊叫与惊恐充斥整座百花谷,众人刚刚缓和的神经又瞬间紧绷了起来。
宁安和封紫宸就在附近,所以是第一个到的,刚冲进院中,便瞧见小菁提着菜刀,追着颜抚心乱砍。
“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冒充小姐,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呜呜……你为什么要杀我,我我我……”
“我亲手送小姐赴死的,你!就凭你?”
“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不……不要杀我!”
颜抚心本是躲在树后,看到有人来,便疯也似的朝宁安奔来,哭得是花容失色,面露惊惧,“救我,救我!”
菜刀从其后心飞来之时,只刹那间,“啶”的一声,菜刀偏移了几寸,从颜抚心身侧划过,而后受重力作用“铛”的落了地。
颜抚心一下子扑进宁安的怀中,毫发无伤。
宁安有些不知所措,怀中之人却不怀好意的对他眨了眨眼,脸上的柳叶泪痕倒是真实,嘴角却挂着饶有深意的笑。
“你救她?你居然救她?”
“放开我!你放开我!”
宁安抬眼来望,不知何时,小菁的手竟被缚住,封紫宸捏着绳端,将小菁拖着拽着拉至树旁,而后缠上树身。
封紫宸不知说了什么,小菁的怒火又升了一层,“她是冒牌的!冒牌的!她凭什么可以代替小姐?”
“她就是颜抚心,你冷静一下!”宁安正想上前说理,颜抚心却紧紧抱住他,就是不让宁安动弹一下。
“她不是!她不是!小姐早就死了!早就死了!”小菁疯狂扭动,试图挣脱这绳索,布满血丝的双眼恨不得要将宁安一口吃掉,“你们都被骗了,你们,你们都是一帮乌合之众!蠢货!”
“哈哈哈蠢货!贱人,你这贱人,我要把你那张人皮撕下来,看看到底是人是鬼?”
“宁公子,人家好怕!她真的好凶啊!”颜抚心回头望了望,又拥得更紧,这下更加刺激到了小菁。
“我家小姐,小姐她死前遭受万般凌…%辱,而后被人断手足,做人彘,养至铜壶,最后溺死于湖底,你……你这贱人凭什么代替她,凭什么啊……呜呜呜……”
小菁“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撕心裂肺,“她一心求死,一心求死,我……我拦不住啊!”
“贱人,贱人你是良心被狗吃了吗?为何要冒充我家小姐,她若在天有灵,定是要伤心的啊!”
“她这辈子……到底做错了什么啊!呜呜……”
“是你推的她?”封紫宸冷冷的问了句。
“是!是我!就是我!”小菁扬起头来,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滑下,俨然一副壮烈赴死之模样。
“不是!不是她!”宁安身后走出一人,是吴向。
“吴哥,不要……不要……”小菁像被吓到了一般,双眼直直盯着吴向,继而拼命的摇头,“不要……吴哥……求求你……”
“小菁……”吴向的声音都开始有些微颤,“她不愿助小姐,之前说好的让小姐服下抚心草,待小姐沉睡之余,推其入湖,但她忽地不肯了,小姐……”吴向深吸了口气,“小姐便一步一步的爬至湖边,连同颈间缠住的石头一并沉了底。”
“他胡说,不要听他的,是我推的,你们为什么不相信我?”小菁的气音渐渐弱了下来。
“我吴向亲眼所见,若掺半句假,定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他撒谎,他撒谎,他撒谎……”小菁反反复复就是这三个字,精神已几近崩溃边缘。
“傻孩子!”一句熟悉的声音响起,小菁猛地僵直了身子,宁安侧过身来,颜玉缓缓从月门里走了进来。
跟着进来的有老严及其百花谷众人,悲伤瞬间充斥于天地间。
人群中走出一人,是李贵,只见他将手中的布包放于地上,解开活结,竟是那在衙门里消失的白骨,然后他按照人的形态,一块块的拼好,展现在他们眼前的就是一具完整的却失去手足的尸骨,如几日前发现的那般,完好如初。
“呜呜呜……呜呜呜……”
忽地,有人在哭,先是一人,接着就是两人,继而是一群人,男人,女人,孩童……若说之前是失而复得的辛酸泪,即便隐忍也饱含着喜悦,那此刻禁不住的哭声,便是希望之后的绝望,缓缓坠入深渊,却一丝光都不透。
窒息,喘不过气……
如同一场悲壮无词的挽歌,婉转而哀怨,几十个人,拖着泪线,像一根根被雨水浇伤的禾苗一样,凄悲地立着。
众人齐哭,悲音激摧。
“每个人都要轮到去登上千古长存的受难的高岗。每个人都要遇到千古不灭的痛苦,抱着没有希望的希望。每个人都要追随着抗拒过死,否认过死,而终于不得不死的人。”
宁安喃喃自语道。
“宁公子在念什么?”怀中之人扬起一张唇,睁着无辜的双眼问道。
却未得到宁安的任何回应。
其实午后在院中时,宁安与封紫宸讨论过这个问题。
“小安知道湖底的尸骨是谁吗?”封紫宸直截了当的问了句。
“……是颜抚心。”
宁安敛眉,轻推开他,“封紫宸,要不……还是算了吧!反正月寒石已经拿到手……”
“你同颜玉说了?”
“没有。”
封紫宸微闭的双眼重又张开来,轻叹了口气,“这也不由得你来选择。”
宁安心里有些堵得慌,目光越过他,侧身准备进屋。
“你识其一却不知其二,颜抚心为何溺于湖底,小菁为何同吴向兄弟联手杀害颜抚心,尸骨究竟匿于何处,这些你有想过吗?”
“你同情颜玉,窃以为让渠知,渠必痛心疾首。不得避免,不得否认,但你,你却不怜悯无辜性命丧于旁人之手吗?她的公道,又有谁来偿还?”
“颜玉他有权利知道这一切,而在下既然允诺了他人,也定是要办到的。”
宁安的嘴巴一张一翕,最终斜拉出一丝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