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屹立在此地数百年的古堡，忽然地倒塌了。

远处的村人们，抬头远眺那道黑色的阴影一点点的消逝，滚滚烟尘，一直蔓延到他们的脚下。

所有人沉默着，不发一语，像一群他国的子民，冷漠地注视。

他们黑色、灰色、蓝色和金色的眼睛，各色的眼睛里倒映出古堡后久违的蓝天。

然后低下头，若无其事地继续劳作，千百年来皆是如此。

教授站在学校的窗前，转头向达芙妮询问道：“现在你可以告诉我，有关古堡的事了吧。”

......

在古堡摇摇欲坠之时，有两道身影互相搀扶着匆匆离去。

杰克在最后时刻放出了笼子里的小怪物，接着发生了神奇的一幕。人和怪物无言的默契，经受寄生的老弗兰克起死回生，怪物修补了他破碎的血管，作为一个新的心脏供他生存。

但是，凡事都有代价，只是这时两人尚不清楚。

......

废墟之上，卡尔艰难地行走，墙壁吞下他似乎只是为了保护他不受崩塌的冲击，等到古堡倒塌之后，就把他放出来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

戈登为什么回来了？小怪物们又是如何出现的？就连布莱克和卢卡斯的去向，他也一无所知。卡尔感到深深的沮丧，自己像个局外人，不知不觉就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

他惆怅地坐在废墟顶上的一块砖头上，忧愁地望着远方。

太阳昏昏沉沉地掉落到山后面去了，剩一点淡金红色的光芒染在砖石上，凄凄惨惨的样子。

脚下的砖石忽地抖动，簌簌地滚落下去，露出一个白色的表面。

是茧！

卡尔不知怎地，冥冥之中似有召唤，要他刨出这个茧来！

他一咬牙，狠狠心下手去翻弄砖石，反正到了这个地步，人不是人，鬼不是鬼，他倒不如干脆翻个底朝天。

晶莹的白茧原本是一个饱满的水球，现在瘪了下去，变得浑浊。卡尔透过白色的包膜，看到里面有一个人影蜷缩着。

撕开包膜，半透明的液体像未凝结的果冻一样倾斜出来，与其一同滑落的，还有里面那个陌生又熟悉的人形。

卡尔眨了眨眼睛，他不知应称他为布莱克还是卢卡斯，原因是面前这个人的面目结合了两者的特点，像是个拼接出来的怪物。

他戳了戳拼接人的皮肤，是软的，温热的。

吓了一跳，他想人类真是要完蛋了，先前的怪物可没有这样逼真的拟态，现在即使把这东西放在人群之中，人们也只会把他当成一个过分英俊的青年。

青年沉沉的睡着，好像童话里的睡美人。

难道还要他来亲吻他吗，卡尔毛骨悚然地想。

还是算了，卡尔犹疑地后退一步，脸上显现出挣扎的神情，想要逃走。

他走了几步，忽然感受到脚腕上的重量。

一只惨白的手握住了他的脚腕，轻盈、无力，像初春的一支藤蔓，娇羞地开出一片小绿叶。

卡尔抖了抖，撞进了一双异色眼瞳中。

恰似刚出生的婴儿，尚未学会熟练地使用唇舌，他张开嘴，露出嫩红的舌尖，碰上凉丝丝的空气，试探着这个世界。

嫩红的舌尖像极了触肢末端的娇嫩的尖尖，在卡尔记忆中，怪物们喜爱用这个最敏感的地方触碰他、抚摸他，然后露出一副醉醺醺的模样。

卡尔浑身似有电流划过，酥酥麻麻，令他无所适从。

他的目光转向他抓住的人类，目光如有实质，蛞蝓般爬行而过，留下粘腻的水痕。

卡尔，卡尔，他无师自通了呼唤的含义，即使沉睡到千百年之后，也不会忘记面前这个献给祂的灵魂。

为了更像人靠近，也为了最后的融合，布莱克和卢卡斯融为一体，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的存在，一切都在缓慢地复苏着，正如冬日最后一抹雪的消融，显露出底下黑色的土地来。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卡尔靠近了躺在砖石间的怪物，不解地询问，“你究竟是什么生物？”“你为什么要来这？”......

“为什么是我？”

疑问像海淹没了他，但怪物仍旧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拒绝回答。

卡尔突然感到愤怒。

于是他跨上怪物的胸膛，瘦削的手掐住他的脖子，施加力量。

怪物向他投去疑惑的眼神。

“我要杀死你。”卡尔恶狠狠地对他说。

怪物闭上了眼，他现在还没有恢复完全，没有力气抵抗，但他也不准备抵抗。

“被你杀死，是我们的荣幸。”

他用气音说话，脸上居然是满足的表情。

卡尔一阵恶寒，因为他发现这怪物可能真的对他有感情。

他下不去手了。

他从怪物身上下来，从旁边搬来几块大石头，压住怪物的手腕。

“再见。”

卡尔从高处俯视怪物，像是对一条不能领养的小狗一样说道。

......

达芙妮家来了一位客人。

村民们在门后窗后好奇地看着这个年轻人在达芙妮的陪伴下进入了她的家。

“你长大了很多。”卡尔有些惊奇地看着眼前的姑娘，在他记忆里她还是那个只到他大腿的小女孩，没想到一觉醒来她已经这么大了。

“看来我睡了好久。”卡尔感叹道。

达芙妮现在稳重了很多，至少她会对冒险小说里的事加以分辨了，但她还是对于和卡尔的重逢兴致勃勃。

“你还好吗？”她先准备和他客套一下。

卡尔想了想古堡里的死尸，一群吱吱叫的小怪物，还有躺在废墟里的大怪物，也客套地回复到：“还行。”

“你的父亲怎么样？”他还记得那个倒霉的送货员。

“他现在开了一家书店，不送货了。”

“这样也挺好的，至少没以前那样忙。”达芙妮补充道。

卡尔点点头，似懂非懂的样子。

“你......不住在城堡里了吗？”达芙妮好奇地问。

“城堡塌了。而且...我准备离开这儿。”

“噢！”达芙妮看起来有点惊讶，“你要离开这儿？怎么离开？”

卡尔被她问住了，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

热心的达芙妮忽然一拍手：“我知道有个人可以帮助你，你先在这等一等，我去把他叫过来。”

教授到了的时候，就看到一个少年在啃着面包，是琳达夫人拿给他的，她想他或许是饿了，就拿了面包和牛奶给他。

卡尔道了谢，就迫不及待地吃了起来。

好久没有吃到人类的食物了，卡尔忍不住潸然泪下，充满感恩地啃起面包。

他把最后一片面包吃下去，就看见站在门口的教授。

想来这就是达芙妮所说的能帮助他的人了。

卡尔赶忙站起身，和教授打招呼。

教授也在观察他，面前的少年苍白、瘦削，灰色的眼睛透露出一种神经质的敏感，他小心地观察着自己，并拒绝握手。同时他注意到他的一尘不染，还有一种对现实生活的生疏，仿佛被隔绝在某处无人之地很久很久。

结合达芙妮对古堡往事的介绍，教授猜想他必定怀揣着什么秘密。

“你好，孩子。”教授向卡尔问好，并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不等他回答，教授又紧接着说道：“我听说你想要离开这里，你想去哪？”

卡尔顿了顿，艰难地从记忆里翻找出一个有些陌生的词汇：“卡斯欧洛。”

“卡斯欧洛？”教授看起来有点惊讶，“这是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你去那里做什么。”

“回家。”说实话，卡尔也不确定自己究竟为什么要回去，或许他只是无处可去。

“好吧，”教授瞧了瞧他的神色，安慰道：“也不是没有办法，只不过需要等待一段时间。”

“达芙妮，你跟我出来一下。”教授向达芙妮喊道。

达芙妮应了一声，和教授在外面聊了一会儿，又回来了。

她看着卡尔，有些踌躇。

“教授的意思是，如果你愿意告诉他你在古堡里经历的事，他就会帮你离开这里，送你到卡斯欧洛。”急匆匆地说完，她似乎也感觉到一些乘人之危的意思，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不再说话了。

“我愿意。”卡尔抬头看向教授。

教授似乎对于他的回答早有预料，点点头，站起身，“那么请你跟我去学校我的办公室里讲吧，我想你也认为，这样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卡尔对此没有异议，他跟着教授来到村里新建的那座小房子前，看着有几个小孩在屋子外的草地上追逐打闹。

“他们是这里的学生。”教授向卡尔介绍道。

卡尔的目光追随着他们，看他们的笑脸像是向日葵一样温暖灿烂，希望无限。他生出些羡慕来，

教授一面打开办公室的大门，一面转头向不远处的那些孩子喊：“快点进屋子里去看书，别荒废了学业！”

那群叽叽喳喳的小麻雀们顿时四散开来，按年龄大小进入不同的教室。

卡尔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这和谐的一幕。

“请进吧。”教授在里面邀请道。

卡尔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教授的办公室窄小而拥挤，他找不到落脚的地。四面墙壁上都贴着东西，一些装帧精美的书籍堆放在书桌和角落里，像杂乱的砖石，重新构造了空间。在它们的基础上，教授又放置了一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以卡尔目前看见的来讲，就有古朴的装饰品，奇形怪状的小石头，用蜡笔画的图画，鸟类的羽毛和昆虫的甲壳。

卡尔敏锐地感觉到其中割裂的感觉，一面是冷淡严谨的学术材料，一面是活泼有趣的自然产物，它们似乎来自不同的主人。

教授随后的举动证实了他的猜想。

他说着抱歉，把桌面上多出来的小玩意儿们整理到一个专门的小盒子里，放在一旁。

“都是孩子们给我的小礼物。”他虽然看起来为此烦恼，但是一种喜悦的烦恼，他乐在其中。

卡尔假装没看到他的洋洋自得，等待着他的问题。

教授换上了一副严肃的表情，现在桌上只有那些严谨、工整、一丝不苟的书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