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人走远,叶朔才将长刀横至身前,细细端详。
那是一把陨铁打造的长刀,通体玄黑,分量极重。
刀身是张牙舞爪的龙纹刻痕,栩栩如生,仿若威风霸道的游龙盘踞其上,隐带杀戾之气,睥睨众生。
很多很多年以前,那个人明眸璀璨,巧笑倩兮,一脸喜爱地抚过刀身,鼻尖因舞刀缀着薄汗。
她声音轻越,明快而温和,像是在撒娇一般:“殿下,您这柄刀可真是好看,我特别喜欢,用着也甚为趁手。不然就割爱送给我吧?”
后来,她面对着他和所有质疑她的人,孤身一人孑然而立,脚边躺倒着士兵的身躯,长刀滴着血水。
“我不愿造杀孽。陛下,既然你们也清楚我是萧梁公主,自然也该知道我嫁到这里,代表的也是萧梁的脸面。无论你们如何怀疑,在没有证据之前,都没有理由这样对待我。”
那时的他们之间,究竟有多少误会与矛盾?
夹杂着立场身份带来的诸般无奈,以至于让两人逐渐离心,几乎走到分崩离析的地步。
如果一开始他能看穿那些阴谋诡计,能多信任她一些,一切的结局会不会有所改变呢?
但是,过去的千百年早已逝去,这些也只能是假设,没有人能回答。
叶朔轻叹出声。
数年前,再次见到良玹的时候,小小的女孩子站在废墟里,因为经历过极度的创伤和惊恐,失忆后茫然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看向他。
他曾经也是见过年幼时的她的,所以一眼便认出了这个小女孩的身份。
转世轮回吗?
这么多年过去,他们再次相遇,是不是就说明他们之间,还有缘分尚存?
他改变了自己的身形,装作阁主更迭,以更年轻的样子接近她。
他给她取名良玹,将她带回濯世阁。
但到底男女有别,他带良玹在身边照顾的话,总归不方便,就将她交给了同为女性的徐亦辉。
自己则时不时过去看望她,送她曾经喜欢的东西,想要讨她欢心。
但是,良玹总归不是她,她们的喜好相差很大。
良玹虽然武学天赋很好,但第一回见到这柄长刀时,第一反应却是皱起眉,出于礼貌,她忍住了退后的脚步,但他还是从她眼中捕捉到了没能掩盖的厌恶。
“怎么了?不喜欢吗?”他问。
良玹轻轻点头,道:“看上去戾气好重,不喜欢。”
诸如此类的差异数不胜数。
而且不知为何,他们之间总是有着一种无形的隔阂。
那些礼物她都是能退就退回来。
不管他表现出来多么主动,她总会迅速撤远,划清界限。
就像那东西所说的,十几年了,毫无进展。
对于良玹来说,可能他就只是个对她有恩的上司,连个相伴长大的哥哥都算不上,连帮着徐亦辉关照她的傅闻氿,都比他要更亲近。
为什么?
叶朔自刀刃的映照中,与自己的双眼对视。
——不自觉地阴沉又狠戾,满是无法消弥的沧桑。
即使他现在的脸也不过二十五六,不到而立之年——毕竟他生前就没有活到而立之年。
可内心依旧在漫长的时间里,无可避免地枯槁衰败。
耳边是方才的嘲讽声:“再怎么伪装外表,芯子也早就是个垂暮老人。难怪她不愿意接受你。当初你要是认她当孙女,她心一软,兴许还能答应你。”
难道真的是因为这个?
所以他和她之间,就再也没有可能?
不,他不甘心。
叶朔从迷惘中惊醒,他怎么会受那个东西的影响。
叶朔一想到那张与憎恨之人有些神似的脸,心中就涌起一种反胃的恶心感。
不管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不管用什么方法,都必须要除掉他。
叶朔收刀,在满地废墟般的狼藉中,仰望着那棵孤独生长的银杏树。
树叶随风沙沙作响,遮天蔽日,纷乱驳杂的光透过层层叶片的阻拦,却始终照不到天井的深处。
他闭上眼,身形与那巨树一般,同样的无尽落寞。
良玹,如果你是她,如果你还记得,该有多好。
那样他就可以补救一切过失,不会一次又一次被抗拒推远。
那样她就绝对不允许,那张讨厌的脸留在自己身边。
*
诊厅内,医师拿着粗糙针线,一下一下地穿过皮肉,将开裂的伤口缝合在一起,动作毫不留情,还没有缝衣服细致。
他啧啧道:“你是新来的?这到底是怎么弄的?好大一个口子。其他的倒是小伤,涂点药就好了。”
至于病人,此时面色苍白得像纸,额角满是细汗,一言不发地握着身边人的手,哪有闲情和大夫闲聊。
良玹指尖发白,也不好现在就抽走,无奈地问:“林哥,您这个麻沸散,就没有效果好一些的吗?”
“没有,谁让你们这么不小心的,忍着吧。”
“……”
另一个医师从外边端着托盘走进来,将几个瓶瓶罐罐放在桌上。
她叮嘱:“还好没伤到筋骨,年轻人底子好,养些日子就好了。按时换药,切忌不可碰水,别让伤口再崩裂。等五天之后再拆线。”
“好,谢谢阳姐。”良玹听完各种药的功效和用量,那边也缝合包扎完毕了。
宁息从床上起来时,站都有些站不稳,良玹只好继续扶着他离开。
两人离得很近,宁息能嗅到她身上独有的气息,柔和清淡,让人忍不住贪恋更多。
“你们到底怎么了?”良玹问,她可不信那个比武切磋太尽兴,一时没控制好的说辞,“叶朔不可能这么不知轻重。”
宁息声音有些微弱,却没有回答她,只问:“怎么不叫他阁主了?”
“有区别吗?”良玹奇怪,道:“你不要转移话题。”
“我可以不回答么?”宁息语气低沉下来,轻声道:“我不想说。你就当是我不知轻重,惹他生气好了。都是我的错。”
这个委屈的样子……
良玹头疼,“你真是……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你知不知道,这十几年,我从来没见过他那么大动干戈,阁楼里外的结界阵法全被他启用了,一点动静都听不见。如果我回来晚了,你就算死在那里面,恐怕都没人知道。”
“你从外边,能解开所有的阵法?”
“能啊,叶朔都告诉过我的。”
“……”宁息沉默片刻,听到良玹说:“只不过现在,大概算是起冲突了吧。他最不喜欢别人忤逆、违抗他。以后会怎么样,我也不知道。”
宁息真诚道:“谢谢你救我。如果因此影响到你们之间的关系,可真是抱歉。”
——可真是太好了。
良玹自然不知道他心里的想法,“没什么。他应该也不会怎么样……算了不说这个了。倒是你……”
因为两人身高的差距,良玹要想扶着宁息,就必须架着他右侧的胳膊,让他将身上的重量压在自己肩上,左手则虚放在他的腰侧。
良玹手指点了点他的腰,道:“是不是该多吃点了,怎么这么瘦?难怪打不过叶朔。”
虽然早就看出来,他的身姿挺拔端正,肩宽腰窄,但只有真的碰到时,才有了更具体的认知。
话音刚落,良玹感觉身上的重量一下子沉了不少,她听到宁息附在她耳边,说话时的气息拂得耳廓痒痒的,语气阴郁了好多,又似乎很伤心,“别拿我和他比。”
良玹笑道:“好了好了,我开玩笑的。别压我了。我要是站不稳,倒霉的是你。”
她想了想又道:“既然你与阁主不和,还是少见面为好。其实,他……当阁主这些年认真负责。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有什么误会,才闹成这样。但希望以后能和解吧,毕竟你现在是个祛邪师了。”
“你不好奇他的真实身份吗?”宁息忽然冷淡道:“你进来时,肯定注意到了,他动用的是什么力量。”
只要她注意到,就不可能不怀疑叶朔的身份。
“……”良玹不语,良久,终于说:“他是谁,对于我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的目的是相同的。”
为了终有一天,能将怪异之物祛除。
“这就足够了?”
“嗯,足够了。”
“何况,就算我好奇又能怎样,你刚认识他一天,难道会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吗?”良玹打趣道:“别告诉我,你靠卦象算出来了。”
宁息不语。
他当然知道,即使他未曾真正见过那个人。
但第一眼,他还是认出了叶朔。
当年萧梁的邻国,北燕叶氏的皇子,也是后来惨死在那个人之手的北燕君主。
——她曾经的第一任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