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而易见的一点是，乔治·奥威尔对刚才发表的言论有着极大的自信，仿佛樱庭青筱对上这一铁板钉钉的事实，就只有一个哑口无言的份。

暂且不提这股自信究竟是从何而来，他的行为也暴露出一点，那就是如上的结论，正是钟塔侍从对于四年前发生的【伦敦浓雾】事件，能够推断出的，最具有可能性的“真相”了。

在今天的这场会面里，奥威尔主动将这番言论抛了出来，其目的非常明确：为了能够先一步获得双方对话中的主动权。

如果推断正确，就能够直接抓住樱庭青筱的把柄，继而限制对方的一举一动；如果推断失败，也可以权当作是一场试探，从樱庭青筱的口里强行掰得一部分的信息，勉强不亏。

当年盘踞在伦敦塔上空的浓雾，既带走了无数居民的生命，也掩埋了数十位异能者的行踪。最后是查尔斯·狄更斯只身进入雾区中心，浓雾停止大面积的蔓延趋势，开始消停回缩，七天后恢复如初。

借由此事，以内阁为首的英国政府，终于拥有了名正言当插手异能界的理由，钟塔侍从内部迎来集体换血，有人隐退，有人上位，整场风波前后持续了一年的时间，才彻底平息下来。

倍感讽刺的是，仅仅时隔七年，钟塔侍从也在无形中，走上了隔壁某个组织的老路。

欧洲分部还没有解散的时候，与樱庭青筱在情报方面对峙的人还是济慈，而不是眼前这一位，将不怀好意写在脸上的奥威尔先生。

不过仔细一想，也是件很正常的事情。

思忖片刻，樱庭青筱并没有急于回答对方咄咄逼人的问题，而是将手往后一摆，示意二位客人移步后厅，坐下来详谈事宜。

奥威尔皱了皱眉，手指压紧扣在胸前的帽子，沉默几秒后，他示意伍尔夫跟上自己。

出现的情况不容乐观，这绝非是一个想要回避问题的举动，相反，他的用意非常明显：既然要谈，那我们就坐下来好好谈，一次性把所有的事情谈清楚。

虽然现下的情况符合他们计划中的另一种走向，但不得不说，信息缺失，被迫受制于人的感觉实在不好受，甚至有些烦躁。

谁叫当年见过狄更斯最后一面的人，拥有着大部分信息的人偏偏是与这座城市毫无关系的樱庭青筱？

自离职港口黑手党后，存在于此人身份上的束缚迅速减少，不用出席会议，不用出面谈判，直接从外界消失，合情合理地当起了一个大门不跨二门不出的书店老板。

若要只是一个单纯的“书店老板”，钟塔侍从自有千百种方式来磋磨这个人，让他交代出知道的所有东西。结果底牌一切，身份一换，樱庭青筱成为了迪斯瓦德家族的唯一继承人。

麻烦的不是迪斯瓦德家族的世袭爵位，而是“迪斯瓦德”这个名字背后的身份关系。

百年前，外界对时任家主的卫斯理·迪斯瓦德的评价无非是些传统的东西……搜书狂、收藏家、或者是与恶魔同行的人，最为荒谬的传闻中提及到，卫斯理拥有一个以手持书本、掌管知识的恶魔为名的图书馆，“丹特丽安的书架”。

作为“传闻”，这些信息不够确切，也不够引人注目，大多只是流行于贵族间的茶后闲谈——连贵族都很少说到，因为惦记一个有着狂热癖好的老头子，实在是一种无聊至极的行为。

老迪斯瓦德离世后，他的孙子，修·安索尼·迪斯瓦德继承了祖父的一切，包括财产、爵位和祖宅在内，只是没过多长的时间，年轻的迪斯瓦德子爵在一场大火中突然失去行踪，与其有关的信息亦断绝于此。不到十年，迪斯瓦德家族在时间里彻底衰落，成为过往诸事的一粒尘埃。

与此同时，异能界的人首次接触到书本载体的异能力存在，迅速将其定义为“异能书”，他们溯源根本，发现了迪斯瓦德家族的过去。如果真如传闻所言，“丹特丽安的书架”真实存在，那就意味着无数的“异能书”也曾存在于世，简直如同一座数不胜数的异能宝藏。

有心之人千里迢迢前往迪斯瓦德家族的宅邸，反倒被废墟般的庭院率先拒之门外，无论是用什么方法，都不能推开玄关处的栎木大门，锁孔老旧无比，难以撼动。

正逢世界性的战争再次出现，人们忙着从各种途径获取力量，却无一例外地在异能书的方向上摔了跟头。无论是寻找异能书，还是制造异能书，都只有统一的无疾而终的结局。

直至六十年后，查尔斯·狄更斯意外得到了迪斯瓦德家族祖宅的钥匙。

再后来，这串关键性的钥匙跟随主人消失在浓雾中，而樱庭青筱正式出面，认领了迪斯瓦德家族的继承人身份。

因而，只要樱庭青筱还是一天的迪斯瓦德家族继承人，那钟塔侍从就只能和他装一天的相干无事。就连录口供和询问信息的时候，都不得不表现出一副好声好气的样子。

不久前，茨威格的遗书在里约热内卢找到，对其进行分析后，得到了【伦敦浓雾】事件起因的新突破。

于是这项屡次提起，屡次放弃的调查事件终于被重启，并由柯南·道尔全权负责，在他得出初步的结论后，调查方向迅速指向了衰落许久的迪斯瓦德家族。

所有的信息相互对照，樱庭青筱成为了最为关键的疑点，这一次，同样深陷其中的迪斯瓦德家族将不能再次庇佑他，反而成为了钟塔侍从上门调查的新理由。

可是就算如此，面对着掌握了大部分信息的樱庭青筱，以奥威尔为首的一方依旧是被动无比的，他们没有一个完全确凿的理由去逮捕樱庭青筱，也没有机会从此人的口中撬出全部信息。

怎么还没有人把樱庭青筱偷偷吊死在伦敦塔上。秉持着如上的想法，奥威尔撑着虚假的笑容，坐在了会客厅的沙发上。

樱庭青筱把茶杯放在桌子上，又端上了一小碟沾着黄油的小圆面包，他对伍尔夫眨眨眼，示意她可以吃点早餐填肚子。

“抱歉，我们这里不怎么准备斯蒂尔顿乳酪。”他在奥威尔的对面坐了下来，指了指散着热气的茶杯，“不过浓茶还是有的。”

奥威尔只觉得没眼看，看来对方的情报源已经渗入钟塔侍从成员的饮食习惯，实在是自己的失职。

反观少年的言行举止，赫然是对眼前的饮食安排不以为然的样子。

樱庭青筱没有喝茶，一直等到两人象征性动了点桌上的东西后，他的礼貌也被消耗干净，跳过接待客人的寒暄环节，他说出的第一句话，直接续上了先前针锋相对的交谈话题。

“奥威尔先生，您刚才问我的问题是，对吗？”他重复了一遍结尾的问句，语气平静的回答道，“那么，我的答案是，不对。不只是这一次，我说过很多遍了，这样的结果，不是对的。”

伍尔夫抬起头来，沉默的视线掠过黑发少年的身上，没有出现任何异动与变化——异能告诉她，樱庭青筱没有说谎，所说的一切皆为“事实”。

果然，跟几年前的测谎结果一模一样。无论是在机械装置面前，还是异能者面前，这个人都保持着如出一辙的诚实。

可惜没人想要他的诚实。

“理由呢？”奥威尔敲了敲桌子，“如果你还是打算像先前一样含糊其辞，搪塞过去的话，那我们也只能采用一些不合理的手段。”

樱庭青筱笑了一下。

姿态不低，野心够高，这年头狐假虎威竟然还有自己的道理了。

“如果您实在好奇答案的话，那我也不介意再一次重复我的说辞。”他顿了顿，“伦敦的大雾持续了七天，七天时间里，我一直在家养伤，和大雾间没有产生任何联系，直接接触、间接接触，从来都和我没什么关系。”

——从来都和我没什么关系。可以说是相当轻巧，又相当冷漠的一句话。

在那件席卷了整个伦敦的恐怖事件中，参与了全过程的樱庭青筱对自己的身份定位，竟然是“置身事外”。

足够冷漠，足够荒诞，大部分人厌恶他的这一点，又不得不倚赖着他的这一点。因为他全然不介意出卖情报，只是一切买卖都应当有着对应的价值交换。

樱庭青筱轻轻地笑了一声，语速变得缓和，夹杂着些不轻不重的轻佻意味，“因此，我也再重复一遍。查尔斯·狄更斯和我之间，从来就没有做出如此荒唐的交易，路易斯·卡罗尔并非商品，他也根本谈不上所谓的交易价值。”

“而您所提到的另外一件东西——也即是迪斯瓦德家的宅邸钥匙，就更不会在我的手上了。”

关门声从樱庭青筱的身后突然响起，没有人在意于此，躲在门后的爱丽丝弄清楚这场对话和自己没什么特定的关系，似乎也和路易斯没有太大的关系，所以她也没打算再参与其中，很快回到房间休息去了。

一桌之隔的地方，奥威尔抱起手臂，试图抢回话题的主动权，“根据浓雾事件的档案记录，执行者查尔斯·狄更斯在彻底失踪前，所见到的最后一个人就是你。因而，我们自然有权利怀疑你带走了那把钥匙，毕竟你从来没有主动提及过迪斯瓦德家族的一切。”

明显的知情不报行为，成为了一个对方故意露出的漏洞。

“是的，根据存档的记录。”樱庭青筱打断了对方未说完的话语，“在最后见到狄更斯之前，我本人确实不知道什么是‘迪斯瓦德’，自然也没有机会接触那把足抵万金的宅邸钥匙。在长达三小时的询问里，我以为我把一切说得够清楚了。”

他弯了弯眼眸，“三小时里的每句话，我都可以当场重复一遍。”

“当日凌晨三点二十一分，查尔斯·狄更斯来到港口黑手党的分部事务所，询问我这场突发的大雾是否同异能书有关，我告诉他，完全无关。然后他询问我是否知晓迪斯瓦德家族的消息，我亦无所知。随后他只身进入雾区中心，再无音信。”

少年不紧不慢说着文书上的内容，仿若自己才是写下那份档案的记录员，“而我认领迪斯瓦德家族的身份，是因为狄更斯于一个月前交给我的契约书，那样东西变现后正是迪斯瓦德家族的全部财产，这件事情，还是钟塔侍从的人告诉我的。”

“我负责接手卡罗尔孤儿院，契约书是狄更斯交给我的抚养费，交易很合理。”

面对着奥威尔语法紧绷的脸色，樱庭青筱继续道，“狄更斯确认失踪后，他未完成的的慈善事业也全部都到了我的手里，这几乎成为了我的主业……至于我一个日本人为什么要在英国搞慈善，是个好问题。”

“没记错的话，卡罗尔孤儿院总共就活下来了两个孩子，他们现在都居住于此，而钟塔侍从也没有多加干涉。”

奥威尔盯着对方，不假思索道，“同时，我也劝你记住一点，他们的前身份是什么，暗杀者和实验品——卡罗尔们的价值比你的价值，只高不低。”

“若非你还有不能死的理由，否则你，和你的书屋现在只会是一把洒在下水道的灰烬。樱庭青筱，少说废话。”

这是乔治·奥威尔和樱庭青筱的第一次正面谈判。前者深知后者的麻烦性质，索性将利害结果一目了然地摆了上来，避免进行不必要的拉扯，针对具有明显信息差的谈话对象，直来直往永远是最好的方法。

事实证明，方法用得不错，樱庭青筱给出反馈的速度非常快。

“请随意，你们大可以这样做，后果自负便是。”

他保持温和的神情不变，语气却骤然冷下来，“还有，请不要把钟塔侍从现在泛滥的手段摆到卡罗尔孤儿院面前来，我答应狄更斯的事情，还是会一一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