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未辞不开声,李乘玉也没有说话。寂静的沉默后,李乘玉忽然换了种淡然的口吻开口道:“时候不早了,你该去巡防了。”
语声虽然显得很是云淡风轻,但话语落地后他还是尽量不想被察觉地低了低头,深深地、用力吸了口气,试图压住他正在对抗的难受与虚脱。
当再若无其事地抬头时,他对上了顾未辞的视线。
那眸光显然并不温情,且是越来越锐利,直直钉在李乘玉眸子里。
他并不搭理李乘玉明显想要支走他的话语,只冷声问:“你答我,你凭什么把逍遥侯府丢给我?”
“我……”李乘玉又后退了半步,脊背贴上了冰凉的墙面。
而顾未辞仍是那般冷冷地看着他,下颚线越发锋利,任是再迟钝的人也能一眼就看出来他此际含着的怒意。
李乘玉自然知道顾未辞为何气恼。
他曾发过誓,往后任何事情都以顾未辞为先,要做任何事都与顾未辞先行商议,不再自己擅自妄为。
他把逍遥侯府的印鉴放在玄理堂,这于顾未辞而言确实又是一件被他擅自加诸的麻烦事。
可他别无他法。
就如他谋划去时安城擒拿林昭清、去杳雁川取秘果时,在奉济寺为顾未辞请过长命灯,他赶回行馆赴元宵夜宴时,是想着怎么去和顾未辞见面的。
可是真见到了,却是他有再多的想说的话,也断在了求一句“阿月”而不得的结果里。
他无法靠近,无法诉说,也无法求得一个有商有量的结果。
因为他做的这些事情,若是提前商议,都像是在逼着顾未辞能多看他一眼,逼着顾未辞拦着不让他犯险,逼着顾未辞心软。
可他也必须要去。
有万分之一能让阿眷重聚真气,不受病痛之苦的机会,于他已是恩赐,已是愿意用一切去换的珍贵。
不是为偿还,不是想补过,更不是求赎罪。
只是爱。
所以他在因为自己的痴缠而惹得顾未辞再多几分心烦、和再一次自己擅自决定之间,选择了后者。
所以他曾经对顾未辞说过的那些会做改变的话语,又成了谎言。
它们不可改变地压下来,压出了顾未辞此刻的怒意。
这让李乘玉心疼,又更心虚。他的声音更小,带着哑:“我知道你不要。我也并非想用逍遥侯府给你做补偿。只是全天下,再无人比你更了解逍遥侯府诸人,你又宽容仁厚,定能好好安排我不在之后他们的生计与去处。”
“好好安排?”顾未辞眸子掠过凛光,“你偌大的逍遥侯府,开朝绵延至今,要安排的难道只是府内诸人的生计与去处?”
“我……”李乘玉脸色更惨白了些。他垂下眸子,“我想你若是不想理睬,也可交给皇后……”
“我若是不想理睬,也可交给皇后?”顾未辞的话语都急促起来,“李乘玉!你说你改了,你看看现在你做的这些事!你改了?改了什么?你可有半分想过,我若接下逍遥侯府,要用什么身份去延续你家族的祭祀?你不在了,你的祭祀与后事,我又要以什么身份去处置?我若不愿理睬,我又能以什么立场去转交给皇后?”
“是我不慎。你别生气。这大冷天的,伤身子。”李乘玉的声音越来越轻,也越来越颤,“我想,君上答应我收回成命,我们已无婚约,你以友人甚或同僚身份替我善后也并非不可,可是我……我知道该与你先商议,但我不想再勉强你见我了……”
“不想勉强我见你,所以躲在这么个地方等死?”
顾未辞的语气犹如紧绷住箭的弦,而目光也像箭锋。
李乘玉躲开了顾未辞的视线:“我不想让你觉得我做的事情是刻意地为了与你和好。”
说着,他又紧张解释:“我不是不想与你和好。我时刻都在想。但我做的事情不是为了勉强你或是感动你,我只是……想去做。我不想你身子因为真气散去而日渐难受。我不想你因为林昭清逍遥法外而意难平。不想你有任何的难受……”
话说出来,他自己也觉越多说越多余,渐渐止了声音,垂头又深深吸了口气。
窗关上了,风灌进来,光线却黯了好些。李乘玉的侧脸隐在黯色里,垂下的睫毛落下影子,把他脸上的神色藏住。
小小的阁楼又再静了下来。
静到顾未辞会想,自己是不是不该来此处。
他早已和李乘玉明明白白地分开。他也并不想与李乘玉继续婚约,更不曾再期待过他们还会有什么交集。
猜测李乘玉会在他巡防的某处时,他在告知三皇子搜寻和自己先找的选项里,选择了自己先把李乘玉找出来。
他告诉自己,这是因为不想兴师动众、亦是不想毫无根据。
往日已经是往日了。他早已习惯身边没有那个特别的人的生活。这种习惯,旁人看着或许云淡风轻,但他自己才清楚其中经过多少无尽深夜里的心头挣扎,又有着多少次与深心里藏着的软弱拉锯的疼痛。
他根本就不该再让自己陷入任何一个与李乘玉相关的事情里。
碎了玉扇,要回螭龙珠那刻,他已经划下了一道不可逾越的休止线。
是对李乘玉。
更是对自己。
可当见到奉济寺里长命灯下那默然决绝的誓愿,知道李乘玉元宵夜后的所做作为,想起李乘玉离开时那绝望却又满是眷恋的模样,他也不得不承认,那些挣扎与软弱,浸着往日欢愉的心酸苦涩,依然固执地盘桓在自己的心里。
而在看到猜测李乘玉在其后的阁楼窗子落下时,他想,是该让陆清鹤即刻带人上阁楼寻找,而自己先行离去的。
可他还是不知为何的自己走到了这里。
李乘玉看起来很不好,但至少他推开门前犹豫着李乘玉是否已有不测的隐约不安没有发生。
只是见到了李乘玉,又如何呢?
他们此刻已然只剩下相顾无言,静默不语。
但,太静了。
静到李乘玉的呼吸,成了其间最明显的声响。
顾未辞倏地开口:“你怎么了?”
李乘玉的喉口动了动,却没有答话,只是再忍不住冲撞到喉口的滚烫,快速侧身避开顾未辞的方向吐出了一口鲜血。
身子已是不支,李乘玉抬手想要扶住墙面稳住身形,不至于在顾未辞面前太过失态。
但他意识已然散乱,虚脱的乏力中,他无从辨别自己到底是稳住身形,还是已经在虚浮里支撑不住。
眼里所见的一切也都模糊恍惚,唯有一个人,在一片虚空中鲜明。
他怔怔地、定定地看着那个人,那张脸,和命运抵抗着,眼底已是一片血红,也不愿移开。
一旦错过,便永生永世,再不可见了。
阿眷不会愿意再与他相遇的。
阿眷也不该再与他相遇了。
但那扶住自己的温度,与在耳边隐约浮动的气息,他即使轮回百世,也不会再认错。
“阿眷。”李乘玉语声颤抖,却极欢快地笑起来,“谢谢你,事到如今,你还愿意扶一扶我。”
他没有听到顾未辞的回应,唇边笑意也成了苦笑:“我知道你其实不愿碰我的,我又勉强你了,对不起。”
“阿眷,我总在想,若是我的魂魄在去年元宵那日便散了、不醒转了,才是最好。那样,我就不会伤了你,也不会失去你。你把螭龙珠要回去,你碎了扇子,也不要我了。这样也好。我燃了长命灯,你以后会遇到良人。他会比我爱你……可阿眷,我也爱你,我明明这么爱你,我怎么会走到今天的……”
他按住心口,在长久的、无法弥补的悔意氤成的心障之中,在命途的最终时刻里,抵抗那吞噬他意识与命数的凌迟痛楚。
“我的阿眷是惊才风逸的永宁侯世子。我第一次见他时,心就不是自己的了。那时他不看我,我很不开心,但他笑得那么好看。以后他也不会再看我了,但我很开心。没有我,他永远都会意气风发,无忧无愁,在红梅白雪间笑得最是好看。”
太痛了,他想,大概真的到终局了。
但也好,他痛多些,阿眷就不必再痛了。
顾未辞的人间,没有李乘玉,也许真的会更好。
半声“阿眷”停在唇边,渐如游丝的气息被黄昏的最后一丝光线带向了暗处。
透窗的风再次重重推开了隐没在黯色里的门,冲出了狭小的阁楼房间,在走廊里呼啸着盘桓来去,直到终于循着走廊与楼梯找到了方向,往天地间而去了。
*
不知是微醒着还是被沉在了梦里,李乘玉总觉耳边有人絮语,但细细去听却也听不分明。
又或者他魂魄已是四散,那些细碎声响是途径过的风与尘,与他这往奈何桥去的人已毫无相关。
但若是已不在人间,噬心的疼痛为何又还是不休不止?
还是这心痛,是因为永生的别离在即?
恍惚中有人轻轻触了触他的额角,似乎还用什么拂过了他的眉眼。
极淡的松烟墨气一下子激起了李乘玉的意识。
他想睁开眼,却觉眼皮沉重,他只觉自己尽力了几次,也醒不过来一般。
“小侯爷,你醒了么?是醒了么?”
长清的声音把李乘玉的意识唤回了好些。
他终究从昏沉的虚无间睁开了眼。
长清立刻激动地大喊起来:“小侯爷醒了!”
好吵。
李乘玉疲倦地看激动到脸脖都红了的长清,喃喃道:“阿眷呢?”
长清并未听清他在说什么,但见他嘴唇微动,忙又俯下身来听,又忙不迭地问:“小侯爷是要水么?”
“阿眷。”李乘玉从喉间挤出微弱语声,“他……”
“世子?世子没来呀。”长清答着,又重复道,“小侯爷你昏睡两日两夜了,一定渴极了,我给你倒些温水。”
长清那手里拿着的帕子放在李乘玉枕边,起身去倒水,李乘玉这才看见那是顾未辞留在枕下的那张巾帕。
想来是刚长清用帕子替他擦汗,这才有了那把他唤醒来的松烟墨气。
不是阿眷。
阿眷怎么会来呢。
可他现在是在哪里?长清又怎么会在身边?
长清端着茶盏过来,李乘玉强自支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浅浅喝了两口水润过干涩的嗓子,待要问长清些话,却见三皇子与许青川,连同国师都来了。
但顾未辞却仍是不在。
是早已明知的事,但却还是忍不住心里难过。
人啊,为什么总是不知满足呢。
李乘玉闭上了眼。
在府衙小阁楼上,顾未辞扶住他时的隐约记忆在心间涌动。
他未曾料想的、从阿眷那里再得到的这一点暖,将会陪着他下黄泉入轮回。这已是额外的恩典。
已经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