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庭语听着窗外那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渐渐远去的吵闹声,也终于停下了揉太阳穴的动作。一大群人——和他有着这样那样微妙关系的人,围绕在身周争吵不休,这种事实在是难以招架,只能暂时避开了。
一想到日后可能这种场面还会时不时重新上演,只是演员可能会随机换上几个——这书非得要读吗?现在退学买机票飞回港岛也不影响什么的吧?他难道还缺这张文凭……靠牺牲风评取得吗?
啊,头痛。
而且陆阳那说的到底是什么话——谁坐过他大腿啊?开什么玩笑,杜凌酒那具一碰就碎的身体,正常男性的体重压上去,首先会骨折吧。
等等。
林庭语即将放下的手指,停顿了一下。
或许……不是。
他加入乌鸦军团,真正成为杜凌酒的时候,陆阳早就已经躺在医院里人事不省了。而在杜凌酒“死亡”以后,陆阳才重新苏醒,不可能见识过杜凌酒被谁坐大腿的样子。
但早年在港岛的时候,陆阳确实陪他去过很多次需要携伴参加的聚会,见过也不奇怪,而且陆阳没必要说谎。
如果陆阳有见过这种场景,那么就应该发生在林庭语还只是“小林教授”的时候。
林庭语想起那个笑容明亮又自信的年轻教授。反应敏捷,落落大方,还会开些有分寸的小玩笑,在外面确实应该很受欢迎。
但是,符合一位年轻有为的公安大学教授身份的社交场合,不应该会有特殊工作者出没才对。放肆地直接坐到大腿上来,这至少也是夜场才有的待遇了。
小林教授会喜欢那种声色犬马的场所吗?不可能吧。何况陆阳也在场,总感觉以陆阳的正直性格,不会放林庭语进那种地方。更不必说还有严防死守的聂展青——
林庭语想起那个刚刚袭击他的,奇怪的梦。
梦里他刚成年,准备开始一场生日庆祝会。聂展青是怎么说的了?“给你体验一下。省得以后你去跟你爸告状,说好地方我都没带你玩过。”
所以在那之后,就去了各种各样的“好地方”吗?
在这一次的梦里,林庭语只是被动地跟着剧情在走,并没有多少思考的余地,仿佛大脑都被一团雾气塞满了,连一点点的思维活动的资源都挤不出来。
但是现在清醒过来想想,聂展青的态度就很值得推敲了。表现出来是十分的不客气,但又不像是长辈管教小孩的那种不客气,而是一种奇怪的,近似同船渡客一样,虽然看不惯你,但船翻了大家都得死,所以只能暂且忍耐的阴阳怪气。
那是一种平等的态度——意味着聂展青并没有把林庭语仅仅当做需要照顾的后辈。
他为林庭语操办了一场盛大的生日宴会。考虑到这是十八岁的生日,相当于林庭语的成年礼。聂展青没有子女,会站出来为林庭语主持这样一场意义重大的宴会,就是在向所有人暗示,林庭语的地位非同凡响了。
他还会带林庭语去“见人”,在这种重要的场合里,开始学习建立自己的人脉关系。他甚至还会解释降谷零的身世,重点突出,剖析透彻,三言两语就让林庭语明白了要怎样去应对可能的交际危机。他肯定也同样向林庭语解说了其他参会宾客的交往注意事项——甚至准备全程守在左右,既是镇场,也是随时出来给林庭语兜底。
只是对待朋友的孩子,不需要做到这么多。就算情谊深厚,友人托孤,能够收拢在羽翼下看护周全,时时遮风挡雨,护得一世顺遂,也够仁至义尽了。何况聂展青平日里本来也不怎么跟林庭语见面,更不要说体贴入微地关心什么了。
关键时刻详细指点,讲清利弊,又放手锻炼,毫不留情——这是培养接班人的做派。
林庭语确实有自己在聂展青“失踪”后,很快拿到了对方势力班底的记忆。聂展青的手下黑白两道兼有,林庭语并没有全部接收。这些人有的确实忠诚能干,比如一直替他管束着各路堂口帮派的阿声叔,有的却是些只想欺负他年轻不懂行,妄图借着他的名头给自己捞好处的老油条——
但他是怎么知道哪个人能用,哪个人要处理掉的呢?再怎么洞彻人心,也不可能在初次见面时就一眼看透品行能力的吧。
林庭语仔细回想了一下那段时间的经历。确实,太顺利了,几乎没有什么波折。偶有的一些刺头造成的纠纷,也很快被处理干净了。当然这里有琴酒出手镇压的原因,但琴酒和林庭语的私下往来,聂展青一直以来也是睁只眼闭只眼的。毕竟他也有些拿不到台面上的事,要琴酒去干。
整座港岛好像只是翻身打了个呵欠,没有分毫表现出话事人已经换了一个。
尤其是对比起前后两代朗姆——本代朗姆甚至是前代朗姆的亲子,从小就被带在身边培养,虽然中途有那么几个私生子稍微造成了一点威胁,从最后的结果看,也没有影响本代朗姆的地位。
前代朗姆不但提前培养亲信留给儿子,还为了铺路,早早把儿子送到了组织Boss那里去服务多年,以便获取Boss的信任,将来好跟其他元老对抗。但即使这样,在前代朗姆暴毙后,本代朗姆也损失惨重,花费不少精力才重新起势。
……聂展青是特意放权给他的吗?
按道理,不应该。聂展青“失踪”的时候不过三十多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没理由这时候退位让贤。
但是如果有其他,不得不离开的原因——
比如朗姆后来对杜凌酒的那场绑架。
如果林庭语血液的秘密彻底暴露,来的恐怕就不只是安室透和那个叫库拉索的银发女人了。林庭语没印象见过这个女人,应该是朗姆自己的私藏亲信。
假设是组织——是“那位先生”下令捉拿他,来的很可能会是琴酒以及整个行动组,既要确保珍贵的长生药材落入囊中,也要证明这位头号杀手的忠诚。
同样的威胁,也很有可能在三年前,降临到聂展青头上。
因为聂展青早就应该死了。
林庭语实在不清楚为什么聂展青会接受组织的人鱼实验,但聂展青确实活着出现了——然后整个人都濒临崩溃,无论是心灵还是身体。
他还记得,当他打开冰柜,对聂展青说,这是父亲指定留给他的,对方脸上那副难以用语言形容的表情。
“舒成他连这也料到——”聂展青最后闭上了眼睛,过了很久才再睁开,“这种事,不是应该要移植骨髓吗?他的骨头呢?”
林庭语觉得这个人有点莫名其妙。骨髓移植只是从骨髓里抽取造血干细胞,处理后注入到受髓者的身体里而已,当然不可能是真的把一根骨头完完整整移植过去——但聂展青的面色看起来实在过于憔悴,可能精神状态也不好,问出这种奇怪问题也不是不能体谅。
因此他只是合上了冰柜门,问道:“你准备什么时候手术?这些不能保存太久。”
对方答非所问:“他是停在殡仪馆吗?”
聂展青确实火速进了医院,刚下手术台又强撑着去参加了林舒成的告别仪式。但后来林庭语才知道,那场手术不但完成了骨髓移植,还把一段已经失去生命力的骨头,嵌进了聂展青的右腿里——打断了原本的腿骨,硬生生接在了中间。
就像血液的奇迹一样,这段早就死去的骨头,在几个月内渐渐恢复了活力,跟聂展青自己的腿骨严丝合缝地长在了一起。平日里正常活动完全看不出异样,只有天气不好的时候会出点问题。
而聂展青也同样恢复了生命力。至少比他第一次上手术台时,那堆看起来命悬一线的检验报告好多了。虽然这主要是林庭语提供的血浆的功劳——他不能坐视自己父亲想要救活的人,转眼间就那么死去。
当时林庭语本来以为,聂展青反复病危是因为移植了林舒成的造血干细胞,身体产生排异反应。
毕竟他们这种奇特的血,向来只在家族中,由直系子孙向长辈提供,用来维持长辈的生命力。父亲就是因为坚决拒绝他的供血,才会年纪轻轻就死去——虽然那场车祸造成的大出血,要靠林庭语一个人弥补也实在勉强。
这种血,正常人如聂展青,未必就能承受得了。那些近乎无限增殖,能够轻易修复致命损伤,增进细胞活力,让身体保持健康状态的小小细胞,出现在普通人的身体里,说不定是类似于癌细胞一样强横的存在。
因此林庭语尝试着提出了为聂展青献血的方案。聂展青的身体里已经换成了林舒成的血,理论上,就相当于他的直系长辈了,是可以应用他的血浆的。
这个方案奏效了。聂展青的病情很快稳定下来,在几年后,各种症状就基本消失了。
但如果,聂展青的病危,并不是因为移植了林舒成的骨髓——恰恰相反,他父亲正是预料到了聂展青会病危,才特地留下了那样一瓶救命药。
他父亲知道聂展青会去做人鱼手术。
并且那种手术的成功率极为渺茫,一旦失败危及生命——于是在临死之前,给聂展青留下了一线生机。
手术是由乌鸦军团安排实施的。聂展青的手术到底成功与否,有什么影响,组织那边一清二楚,自然也会知道,聂展青早该死了。
但聂展青没死。他一直活了下去,精力十足,甚至还给组织找了不少麻烦。朗姆都被他气到起了杀心——但终究没有出手。
组织的实验室是朗姆在负责的。
而前代朗姆……当年一开始提出的交换条件,并不是让他杀了聂展青。
“你要J369号也可以,送给你都无所谓。”
面容如同秃鹫一样阴狠的老人,半布白翳的浑浊眼睛中显露出贪婪的光。他紧盯着对面的杜凌酒,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
“我要那个家伙——要活的。”
杜凌酒敲了敲手指:“这可有点难度。”
老人思索良久,才略微不情愿地说:“……或者死的,趁热给我,也行。”
杜凌酒没有发话,伏在他腿边的J369号倒是扑哧笑了出来,紫罗兰色的眼睛里流露出促狭神色,然后开了个有些不合时宜的玩笑:“要给您叫个Uber Eats吗?饭菜凉了可以投诉哦。”
“轮不到你说话,小子。”老人凉凉地说,“那我就等你们的好消息了。”
假如当年,前代朗姆想要活捉聂展青的理由,跟本代朗姆想要绑架杜凌酒的理由一样。
而林庭语选择把聂展青投进大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原因,也一样。
他不能把聂展青留给组织,无论是活的还是死的。组织的科研力量深不见底,这会暴露林家血液的秘密。但既然前代朗姆已经下定决心动手,那么聂展青就在劫难逃——聂展青在组织手上的把柄太多了,滥用职权,吃黑分赃,很可能还背着人命,一旦被揭发,也是一个死字。
失踪是一个很好的解决方案——聂展青可以向官方解释,自己得罪了极为强大的黑色组织,打算暂时隐藏在幕后,等到把这个组织一网打尽再出来。而在组织那边看来,就只是聂展青叛逃了而已,追杀是免不了的,但对聂展青来说不算什么。
至于在酒店等着他把“尸体”带回去的前代朗姆,自己都马上要变成一具尸体了,随便应付一下就行了。
林庭语要做的,只是安排一场大庭广众之下的绑架,以及一次众目睽睽之下的决裂——理由都是现成的,“你没有权力复活我的父亲,更何况是勾结那种非法的研究所。”
聂展青那一刹的怒火看起来也发自真心:“他想死就死,我想让他活过来就不行?”
“不行。”林庭语很轻地说,“这是他的遗愿,他要这条血脉彻底断绝——包括我。”
他转头吩咐手下:“把他扔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