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这个人就在萩原研二面前,手无寸铁,也没有带任何保卫人员。像被从巢穴里强行拖出来的王蛇,失去了无边无际的阴影的遮蔽和保护以后,纯黑的鳞片完全暴露在月光下,泛起了金属质感的冷光。
但也没有丝毫的惊恐或者慌乱。仍然如同记忆里一样安安静静地停在原地,双目微垂,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而且就在不久前,这个人还窝在萩原研二怀里,沉沉地睡了过去,听凭他把车开到他想去的任何地方——好像笃定他并不会伤害自己一样。
为什么这么笃定呢?已经松开锁链的宠物,掉头回来一口咬上自己的咽喉,这种事,在那个黑暗的世界里也并不鲜见吧。
是还有什么……留在脑子里的后手吗?
这样想着,萩原研二也问了出口。
林庭语转过眼看了看他:“不,我当初在游轮上的最后一次心理辅导,已经把你受到的心理暗示基本拔除了。你现在——”他显出一点思考的样子,“理论上应该不会再受到影响。如果你感受到什么,比如说在试图伤害我的时候无法下手之类的心理障碍,那应该是移情的问题,这里暂时没有条件处理。”
非常客观的——冷静的诊断。
即使是在说着自己的不利处境时,也没有出现任何情绪波动。
但是,心境本来不应该是一种非常主观的东西吗?感受到什么,想象到什么,意愿是什么,欲望又是什么……这些难道都是可以条分缕析,使用公式和逻辑来推理决断的东西吗?
如果大脑永远是理性的,那为什么总会在里面生出许多无法用理性去控制和说明的心情呢。什么才是对的,什么才是应该做的,人总是对这些一清二楚,但却无法做到相应的正确的事啊。
萩原研二也坐起身,顺着车头向前站起来,转过身,双手撑在林庭语身体两侧。他原本就比林庭语高,这样撑着车辆的姿势也近乎平视。
他就这样小心地靠上前去,林庭语没有避开,于是他大胆地再近了一点,几乎要碰上鼻尖了。
“那……为什么?”虽然大概知道会得到一个同样客观冷静的回答,但萩原研二还是忍不住想问,“明明没有在我这里上保险吧,难道不担心我伤害你吗?”
他不断地、细微地调整着手臂的姿势,直到近乎把人拢在怀里一样,才继续说道:“如果我要对你做什么,你现在可是完全跑不掉的哦——想要求救也做不到呢,在这里用尽全力叫喊,也只有大海能听到吧。”
会怎样回答呢?
萩原研二在脑海里按照林庭语的思维模式推演着。
“在强烈的移情作用下,你会把我当做喜爱着的对象,所以不会伤害我。”
或者:
“即使会有伤害也还在可控范围内,不需要处理。”
无非就是这两种了,总之就是问一答一,直中要害,并且依据充分。这是最林庭语式的答复——
但他听到的是:
“我从第一次见到你,就没有担心过这种事。”
林庭语稍稍抬起脸,这个动作让说话时的气流轻轻地扑到了萩原研二的脸上,带着一种若有若无的暖意。恍惚间萩原研二想起来那一次穿梭过大街小巷的历险,到最后终于停下来时,林庭语有些支撑不住地向前倾倒过去,靠在他的肩膀上微微喘息。
那时萩原研二的颈边也是这样微微的暖意,带着些许不满:“……真的没有下次了。”
“好哦。”他弯起眼睛,虚虚抱住怀里的人,好瘦,感觉单手都能绕过一圈,“那明天我们试试从西边的草坡滑下来?相信我啦一定超好玩的!”
“……”对方的回答是把头扭向另一边,完全不想理他了。
那时的林庭语比现在更为阴郁,攻击性也更为强烈,平日里不说话只盯着人看的时候,丝丝的寒意散发出来,像是从黑暗的洞穴里流出的冷风。萩原研二只有用故意的闹腾去打破林庭语身上的这种氛围,才能把冷风驱散,找到那个窝在自己的洞穴深处,仿佛对任何事物都不感兴趣也不打算去探究的人,拉出来晒晒太阳。
他知道这样的举动其实有些失礼,他对林庭语来说几乎是个陌生人。他把自己觉得好的东西一股脑塞过去,对方未必会领情——说不定还会觉得他很烦。
不过林庭语一直都没有表示出什么坚定的拒绝或者生气的样子,默许着——纵容着他一次又一次跨过社交边界。
现在想起来,可能也是治疗方案中的一环,通过活动尽量把情绪释放出去。但纯粹的治疗有必要做到这个程度吗?牺牲也未免太大了吧,医生大人,患者都胆大包天到蹭上你的床了诶。
但林庭语说,“从来没有担心过”。
无论萩原研二做出什么,试探着过线又马上弹跳回去,看看好像没有反对,就再试探一次看看——无论是放任这样的举动,还是沉默地把他纳入荫蔽之下,或者最后什么都不做地把他放回日本,原来都是建立在这一句话基础上的。
并不是基于对催眠技艺的自信,也不是基于种种利害的分析,而只是凭着“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简单印象,就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这么轻率的做法简直不像林庭语了。萩原研二想,但又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点更多的希冀,接着问道:“为什么呢?”
是有什么……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吗?
我是不一样的吗?
这种想法让萩原研二的胸口像是藏了一个小小的气球,进气阀连着一个小小的充电器,只等按下启动按钮,就会开始飞速充气膨胀——
但林庭语犹豫地沉默了。
这让那个气球里原本有的一点点空气,也慢慢漏了出去。
萩原研二勉强地笑了笑,说:“啊也这么晚了,一直待在外面,骨头都要被海风吹僵了呢。我们先进屋子里去吧——”
是有什么说不出口的话吗?连向来不会美化言辞的林庭语都会感到犹豫,无法直言的事,如果是残酷的真相,那就干脆不要知道好了。反正他今晚本来也已经听到了太多的,以往根本不可能听到的,从林庭语的风格来说甚至能评价为甜言蜜语的话了。
改变了很多啊。是小诸伏的影响吗?在温柔的人身边,潜移默化地同样开始会照顾别人的心情,说些好听的话了,明明当初是那样我行我素的性格呢。
要是——要是我那时候没有离开,一直坚持陪在身边,让这个人软化的,会是我吗?
萩原研二突然长长吐出一口气,张开双臂,像曾经他做过很多次的那样,给了林庭语一个大大的、用力的拥抱。他低下头,靠在林庭语颈边,带着轻松的笑意说道:“算我最后拜托你一次吧,医生大人。如果你要说些会被罚款的话,能不能等我走了以后再说呢?海风会把你的声音送到我那里去的,就当做我听见了好吗。”
林庭语终于出声了:“你要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得看看聂先生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吧。”萩原研二叹了口气,“有件事我一直都不敢跟你说,不过你可能早就知道了。他真的没死,那时候我把他从海里捞起来了……后来他去哪里了我也不知道。”
他用面颊蹭了蹭林庭语:“我知道错了。我听说了他做的事,也找他很久了……总之今晚既然他出现了,我会去给这件事做个了结。给你准备了你喜欢的书,困了就先睡一觉,我的朋友明天会来照顾你——你们反正也认识嘛。虽然你好像对他很恼火的样子,但他人不坏,可能,呃、不太会说话。就当是看在我的面子上,麻烦你稍微忍耐一下好吗?也不用忍耐太久,他很快就会把你送回港岛去的。”
林庭语皱了皱眉:“你要怎么了结?他是冲着我来的。”
萩原研二笑了:“我好歹也是戴着面具过了这么久,对易容姑且还算是有些心得啦。虽然你真是太瘦了,拉出来一比就露馅,但停在车里,只露出脸的话,在晚上的光线下,问题还是不太大哦?”
他的右手绕过林庭语的背,用力按了按那个瘦弱的肩头:“最后再给我一次好运吧。我用这里所有的花跟你换,行吗?”
林庭语垂下眼睛。
身前的人声音在笑,然而手指在微微地颤抖着。说话语调轻快得像在空中漂浮的气泡,晶莹漂亮却一戳就破。他能察觉到萩原研二准备退开了,也知道对方会笑着跟他挥挥手说再见,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他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画面——
他忽然松开手,轻轻地回抱住即将离开的那个人。他用的力道很小,对方只要稍稍一挣就能脱身出去。但这具高大而充满活力的身体在他的怀里僵硬得像一根木头,由着他慢慢攀上肩膀,再略一用力,就往前低了一低。
“张嘴。”
“——诶?好、好的。”对方花了一点时间才回过神来,乖乖低下头,在他面前张开了嘴巴,“啊——医生大人是要看诊吗?看出些什么了吗?”
“看出你该吃药了。”
林庭语腾出手,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铝制的盒子。这个盒子很小,薄薄的一层,打开以后,里面是两排整整齐齐密封着的小胶囊。他从里面掰出一枚,拈在指间,对着光仔细观察了一下胶囊皮上细小的编号——然后把它塞进了萩原研二的嘴里。
萩原研二:“……!”
虽然露出了意外的表情,但萩原研二还是努力地吞咽了几下,把这个胶囊吃下去了。幸好它真的很小,所以干吞起来也还不算太费劲。
“哈哈,这还是你第一次给我用药呢。”他眨了眨眼,“但是这个量对我来说可能没有用哦?实验室那里给我下药都是一勺一勺的……呃……”
他忽然整个人摇晃了一下,然后失控地向前一倾,虽然似乎挣扎着想要往旁边倒去,但药物起效太快,还是重重地压到了林庭语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