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庭语的瞳孔快速收紧了一瞬。

他认出了这张脸。这是那个在悬崖上跟聂展青近身格斗被逼进绝路，然后当场被聂展青招安，服从聂展青的指令开枪杀人的，货真价实的杀手。

如果日野驱真实存在，而且曾经见过他——

什么地方不对。

和他上一次入梦时见到的那个“日野驱”对比，后视镜里看到的这张脸几乎没有任何变化——甚至不如樋口警官的变化大。

那个游戏里的林庭语是15岁的少年，而聂展青的外表年龄也是和林庭语少年时记忆相吻合的三十岁左右。

但林庭语记得聂展青称呼日野驱为自己的第一个部下，而日野驱被逼到悬崖边上，还有闲心跟聂展青打趣。如果确实如此，聂展青和日野驱是同代人，那从林庭语的15岁到现在的28岁过去了十三年，当时还是个青年的日野驱，现在应该已经是个面目沧桑的中年男人了。

这不合理。

林庭语不动声色地从后视镜里望回去：“又见面？我对你没什么印象了。”

日野驱愣了愣：“啊？不能吧，我觉得我当时姿势摆得还挺帅的啊。虽然时间是过去了挺多年的吧。唉，还以为能用老交情找份新工作呢，养小孩很烧钱的。”

林庭语的手指一顿：“你是那个——”

“啊对对对，林先生你可算想起来了。”日野驱显出一点感动但不多的表情，“我就是那个倒霉的要被聂sir发双份通缉令的打工人。而且我真的是被迫加入这个家的，刚被日本公安从大牢里提出来又撞上了干过架的前老板，这是什么鬼运气啊……”

——那是真正的记忆。

他之前的猜测有问题。那一场梦境，不是在全息游戏中演绎出来的经历，而是被唤醒的，确确实实存在过的，有当事人佐证的记忆。

林庭语感到指尖有些凉，他垂下眼，把手指拢得更紧了些：“日本公安？”

“啊，你最后不是让我找地方塞好一个小孩嘛。当初是他要到人鱼岛来找人，有一个日本公安陪着他——就是那个日本公安把我提出来给小孩当免费保镖的。”日野驱耸耸肩，“不过保镖任务也没完成，不算他钱了。”

——那也不是NPC。

那个孩子，是真实存在的。那个主意很多，行动力超强，聪明又很擅长撒娇，还畅想过与他在一起的从今往后的生活，将细节描述得兴致勃勃的孩子。

降谷零。

那真的是游戏吗？

林庭语感到一阵恍惚。

还是说，他在那场梦里将真实的记忆与游戏的记忆混淆在一起，构成了一场超现实的经历呢。

人脑每次回忆时，神经元都要重新连接一次，回忆的次数越多，大脑自动补充甚至是制造的细节就更多。就像把无数张半透明的照片叠在一起看，虽然也能找到想要那张照片的轮廓，但上面往往会覆盖了其他记忆的图景。

而且，既然降谷零是真实存在的……

那个浅色头发深色皮肤，拥有日本公安高官的家世背景，轻轻松松就能把一个坐牢的杀手提出来做保镖，还说过长大以后要做侦探或者公安警察的小孩，是真实存在于林庭语的记忆里的人，不是什么被游戏开发者刻意对着原型制造出来的NPC。

那么，完全就是他长大后的样子的，安室透——

波洛咖啡厅里灿烂的笑容。

暗巷里凛冽的气势。

以及那个意外相遇的夜晚。在朦胧的月色下，柔顺而富有光泽的金发也褪色下去，沉沉地压在肩上。

在醒后不知所踪，只留下散发出同样气味的温暖被褥，严严实实地裹在身周。

安室透自我介绍的时候，是说自己家庭贫困辍学打工吧？连姓名和经历都伪造了，加入乌鸦军团，抓住一切机会接触更深的、更隐秘的黑暗。

但在提到自己的国家时，仍然抱着与幼时相比毫不逊色，甚至更上一层楼的热爱和维护的心情。

——卧底。

林庭语知道日本公安部有一支遍布都道府县的情报队伍。一位名叫青木理的知名记者曾经写过大量的文章描述这些组织的行事方式，例如在警察厅的警备企划课课长之下设有“表理事官”和“里理事官”两名干部专门负责管理这支队伍，只有公安部专用的特别账号才能从警察系统里查到信息。而其中属于“里理事官”带领的，负责去卧底的成员，甚至不会登记在警察名录上。

这支队伍曾经设在中野警察大学内，因此又被称为“樱”。之后搬迁到霞关的警察厅里，内部代号就被改成了“千代田”。在青木理的著作让“千代田”的名号广为人知后，理事官就把代号换成了“零”（Zero）。

——降谷零（Furuya Rei）。

很容易就会想象到，那个姓降谷的日本公安高官，在迎接第一个孩子的降生时，抱着某种传承般的心情，把这个字放到了新生儿名字的选项里。

这个孩子长大成人后，理所当然地，开始履行自己从姓名就被注定的职责。

林庭语想起来自己最后给降谷零的那个梦境。

“你有什么想去做的事吗？”

“我……我还要找到艾莲娜医生。”

“那你就去找吧。盯着你的目标，记住你想要做的事，然后把在这里的其他一切全部忘记——这些只会阻碍你找到她。”

黑暗的巨伞下，兽类般的竖瞳微微眯起。

小孩过了很久才发出了声音：“……是吗？为什么呢……”

“你的生命只有一次，失去了它就什么也做不到了。你首先要活下去，才能找到艾莲娜医生。但如果你不忘记在这个岛上见过什么人，现在就会死在这里。我保护不了你，没有人能保护你，只有你自己能救自己。”

林庭语同时想起了另一个，同样出自他手中的梦境。

“真的要这样吗？我保证我很听话，绝对不会伤害你的哦，不用把我捆起来吧。啊，我能提个小小的要求吗？如果你要用药的话，可能需要给我加大一点剂量哦，我好像已经对那些东西有耐药性了。”

即使明知要面临什么，那双明澈透亮的眼睛里仍然满溢着友善而真挚的笑意。像懒洋洋趴在地上看人忙前忙后的温驯的大型犬，甚至还有心情帮忙递刀。

在刀尖扎进心脏的前一刻，说不定还会舔舔握刀的手。

那时林庭语是这么回答他的：

“不是防备你伤害我，是防备你伤害你自己。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内，如果你坚持不下去了，可以随时让我停止——但在那之前，只有你自己能救自己。如果你清楚了，我们现在就开始。”

白色的轿车在山道上飞驰。

这一带的道路是上坡，最高能达到海拔两千多米，如果垂直爬升的速度太快，甚至可能导致身体不适。而且随着高度的提升，道路上的能见度也越来越低，灰蒙一片的大雾像远古兽类张开的混沌巨口，不断地将道路吞没进去。

道路两边的景象也从农田逐渐变成了繁茂的树林，到后来只剩下了漆黑的、形状不规则的暗影，如同躲藏在黑夜中的旧日魂灵，已经失却了人类的外形，在静默地矗立着。

它们冷冷地注视着山道上唯一的光亮。

这辆一闪而过的轿车。

和车内若隐若现的，一点小小的星火。

萨马罗利单手取下已经烧到滤嘴的烟，看也不看地塞到一旁的收纳盒里，另一只手流畅而精准地旋转着方向盘。车辆像一道灵活的游鱼，轻巧地连续绕过不知道被谁扔在路中间的几个三角锥，一丝水花都没有激起。

他空余的那只手在中控台处固定的手机上点了几下，一幅简单的地图显示出来。上面有两个点在路网上闪烁着，每一秒地图刷新，都出现在新的位置。

“再有最多三分钟我就要退出系统了，不然本部那边会发现问题。”耳机里的声音说，“你现在情况怎么样？”

萨马罗利咔嚓一声点了支新的烟，插进夹在收纳盒壁上的一个小巧鱼尾夹的尾柄里：“没什么大问题。这群人在路上给我玩了点花样，但是轮胎的印痕太显眼了。新车上路也不先检查一下胎压，我看他们再开下去这车就要翻了——唉，希望林酱有系安全带吧，要是那张可爱的脸受伤了，我真是要后悔一辈子。”

“……”耳机里沉默了几秒钟，“收敛一点，他年龄比你大。”

萨马罗利振振有词：“年龄大怎么了啊？酒难道不是越久越醇吗？当然如果有机会能看到还年轻水嫩的林酱的话，我睡着都会笑醒啦——没有说他现在不可爱的意思哦？只是现在这个样子实在太死气沉沉了，忍不住就想要让那张脸上露出更多的表情呢。”

“我这有电话，挂了。”对方显然没有心情听他大放厥词，耳机里很快就寂静一片。

“真是的，总是这么无趣的话会找不到女朋友的哦。”萨马罗利嘀咕道。

他不再说话，手机上切了一首纯音乐。悠扬的长笛声顿时充满了车内，间或点缀着清脆的风铃声，让人想起秋日的庭院，鹿鸣草在门前盛开，小虫唱着轻轻的歌。紫色的碎花在风中轻轻摇晃着，拂过来客的裙襟。

谁会驻足庭前，抬手拨动廊下的风铃呢。

“九月……是我的时节啊。”他弯起眼睛，“这次也给我好运吧，林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