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与观中了进士,金榜题名。他自请当地方官,领了个通判,就在当地。
晚间离了官府大堂,还是会坐车回西郊那个小屋。
县老爷带过来的银子宋与观看不上,除了官府下来的礼金,他一分也不收。他同黎念道:“日后你化形,我给你做一桌宴,鸡鸭鱼猪牛一个不少。”
黎念耳朵动了动:“……浪费。”
张通判为人和气,公事公办,上任一月便获得大多民众好感。
官府离城隍庙不远,有闲空宋与观就往城隍庙去。这天他刚到,城隍就问他是不是惹了什么麻烦。
宋与观:昂?
他每天安安分分摸鱼,什么麻烦?敢情谁有闲心去参他一本了?
城隍道:“隔壁土地来向我征询你是否在此处,然后和本方土地有对接,我没看,你回去后可能有人等你。”
“谢了,”宋与观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最近做过什么,冲小朱道谢,“我这就回去,下次给你多带几个贡果。”
回家后天色已暗,宋与观进屋先看到黎念在蹦跶。
“刚刚有个老头来,说给你送什么东西。我说你不在,他就走了!”黎念一只狐狸上蹿下跳,“一转身就没了,怕不是什么要找你麻烦的妖怪!”
宋与观:……
他一敲黎念脑壳:“你好生无礼,那是本方福德正神。”
黎念:“哈?!”
大多精怪都是自娱自乐,没有编制,自然也不会和神接触——小神如土地、城隍,大多精怪都绕着走。
黎念也根本想不到宋与观接触了城隍还会接触土地。
话音刚落,门口就有了敲门声。
开门是个暗黄袍子的老人,鹤发白须,半人高而已。
宋与观作揖:“福德正神。家中未来得及备香火,日后补上。”
土地公笑呵呵摆手。
“不必,受人所托而已。”说罢,他从袖里掏出一面镜子,不似寻常铜镜,也没有鸟兽虫鱼等纹饰,是镶了水晶的金边,内嵌一块仿若高透琉璃的光滑面,却可以清晰映照出宋与观的脸。
比铜镜清晰多了。
“老朽告辞,祝宋郎君生活安好,步步高升。”
步步高升……
宋与观心道你别咒我,如今他在南京任官,贬官可以,若高升上去,他可不要。
但还是很恭敬地谢过土地公。
黎念蹦蹦跳跳:“这是什么?谁给你的,能让土地送东西,是什么神?”
宋与观“唔”了一声:“我不认识什么神。”
他把镜子放到黎念面前,小狐狸好奇地看着镜中那个毛发火红的狐狸,大惊:“我这么漂亮!”
宋与观:“……是。”
宋与观心里有个答案,但觉得那人什么都不和他说也不合理,于是对着那镜子左看右看,发现缝隙有个开关,一打开,掉出来一张纸条。
宋与观拿起来看了,确实是故人笔迹。
[小蛇:
见字如晤。
咸淳六年,我离汉西去,经天竺大秦等地,今已在法兰西。此物为威尼斯商人所造,叫玻璃镜,映人甚明,远超铜镜,想来你会喜欢,故托土地带与你。真君同我说你金榜题名,列位三十,于金陵为官,是藏拙罢?不过我等看气运,即便不识掐算,也有直觉来对,你仍在汉,万事当心。
听闻你收了只狐狸当小宠,我请人望过,不消三十年就可化形,有他伴你,我也安心。张通判深得民心,我听了,也觉得自豪。
此时法兰西夜起烽火,隔壁的英吉利倒也值得一游,不必为我担忧。直觉告诉我有所机缘,若没猜错,我百年内可能回故乡一看。你知我不是汉人,详细种种,日后再谈。
落笔至此,惟愿君安。
公元1422年,扶歧手书。]
宋与观默不作声看完,把信叠好,珍重地放入柜内。
黎念看他,不知道要说什么,踌躇了一下,就听宋与观开口。
“你多少岁了?”
黎念愣了一下:“二十有余。”
“尚可。”宋与观点点头,“有人说你五十年内必能化形,看你修炼速度了。”
黎念立刻不想那封信了:“好耶,区区五十年,受得!”
精妖开化后,以百岁为界,百岁前化形可生,未能者次日便衰竭而亡。
宋与观笑着,等到了黎念化形那天,第二十七年,真的不消三十年。
也是那一年,他和黎念说自己出去一趟,然后就不见了两个月。
传来的消息是张濂之在出行路上遇贼身亡,黎念忧心忡忡地跑去城隍庙,问城隍宋与观是不是真的出事了。
城隍安慰他:“不急,不过是你们妖精常用的手段罢了,与其保持职位与联络,不如死一次,换回本身。”
黎念这才展了愁眉。
“可他这次走了许久。”黎念还是不放心。
城隍笑:“你小子倒关心他,看来他没选错人。”说罢,城隍作思考状,“既如此,你去街边那家书肆,小宋付了钱,给你备了一套书,这些日子你就看书消遣罢。”
黎念:……
是,黎念此人,目前最讨厌读书。
宋与观掐了回忆,将注意力放回到歌词上,他知道录音棚有提词板,于是先多听了两遍伴奏,然后看黎念分好的段。
压根不用看,两个视角明显得要命。
约黎念约在两天后。
这两天纪有堂都出了门,宋与观虽然不打算探问个人隐私,但还是有点好奇。
他都是男朋友了,问问怎么了嘛。
于是他真的问了:“这两日你身上怎么沾了同个人的气味?”
蛇的嗅觉最是灵敏。
纪有堂听完,笑靥如花:“吃醋啦?”
宋与观不回答,执拗地盯着纪大相鼠。后者是觉得说不说无所谓,宋与观问了,他就点点头。
“你可还记得去年那个白家的晚宴?他们家小领导不知道从何处得来我有齐秋藏品的消息,要找我购买。”
白家的晚宴,宋与观自然记得。别的可能忘,但这场毕竟有个称是齐秋唯一指定墓葬的赝品呢。
“他家和齐秋有什么渊源?”宋与观挑眉,“你哪时候留的后代?”
纪有堂似笑非笑看着他:“人家是齐秋粉丝。”狂热粉丝,不然也不至于花重金求购齐秋的物件。
宋与观受了纪有堂笑,撇撇嘴。
行,脸太好看,原谅了。
但他还是好奇:“你还会剩北魏时候的东西?我怎么记得当时太师府是被火烧了,就在送魂队伍走后?”
齐秋死得早。
拓拔一族原信萨满教,他们南下,自然也跟着传下来了。后来佛教发展又是另一回事。齐秋之前和皇帝说过,自己对鲜卑族的文化很感兴趣,若是离世,希望能受一程萨满的送魂,再葬回山里。
这可是拓跋珪亲自去太行山请的人才,为北魏汉化和皇室稳定做了极大贡献,是拓跋珪最为器重的臣子。此刻要求一提,拓跋珪哪还拒绝。
齐秋薨,拓跋珪命人停柩殿前,萨满跳神一刻钟,祭过腾格里,拿出草人正欲祷告,却突闻殿内有声音盘旋。
是齐秋的声音,清润温和。
“萨满且慢。”
众人惊疑不定,纷纷四望。拓跋珪深吸一口气:“太师是有什么愿望?请说,朕一定满足。”
“臣齐秋,父母双亡,无所亲,亦无牵挂。”
齐秋的声音不紧不慢,似乎还有点笑意,与殿堂上那个温润君子别无二致。
“萨满若要抛草人,臣只怕还有留恋,但今棺盖已合,不好放入棺中……”那声音顿了顿,“臣也不愿睡在厚土之下,还请萨满稍后将草人抛入臣府内,臣愿以魂为薪,燃火府苑。”
“以魂拜火,以体拜山,兹愿皇魏,万寿无疆。”
那铿锵字句震撼了大殿内每个人,拓跋珪率先对着齐秋的灵柩抱拳鞠躬。
“太师大义。魏得太师,如蜀得诸葛,请太师安息。”
群臣动容,皆抱拳折身。
“请太师安息。”
殿前风起,隐隐风雷声相和,浓云蔽日,众人抬眼,只见云如飞鸟,直指东方。
以东,是太行。
而萨满也如约抛草人入太师府。当夜只见太师府火起,俱作尘灰。灰烟在空中经久不散,直到拓跋珪被惊起登楼,才见那是一个字——
“辞”。
拓跋珪一露面,那字就随风散开,依旧是东去。
当今皇上久久望着,直到太师府最后一点火星熄灭。
说来也神奇,那么大的火,没有分毫伤到太师府外,只府内种种,皆作灰土。
臣辞也……
齐秋似乎生来就是那么坦荡,来时不卑不亢,去时风轻云淡。
臣辞也,多谢君王送别。
而当时死去的齐太师——纪有堂换回了自己原本的脸,不再是齐秋,揣着宋与观在一家酒楼订了房间。
宋与观还没化形,自然也改不了体型,还是十米大蛇。但纪有堂剪了个纸人往宋与观身上一贴,后者就变成了一米多的蛇,被纪有堂塞进袖中。
白日是魂魄显灵吗?——当然不是。
是纪有堂给自己施了隐身咒,带着小蛇往屋檐上一坐,就地观看。
至于云和晚上的烟,自然也是纪有堂的手笔。云的变化据纪有堂说是和上边的交易,烟在地上,纪有堂自己就能控制,捏个字是轻而易举。
为此宋与观还笑过纪有堂好久,说花大力气做无用功。
纪有堂也笑:“你怎么知道是不是无用功?”
宋与观当然不知道。
当年的宋与观不知道,现在的宋与观也不知道纪有堂手里是不是真的还有齐秋的东西。
但两个疑惑就在下一秒解开了。
纪有堂耸肩:“当年带你在宫里装神弄鬼时就用了五鬼搬运术,让他们把我的东西运走了。”
宋与观:……
“当时运在秦岭,求了山神给我看守。后来我俩到处转,下了长江,我算到后有机缘,就又请小鬼们帮我搬去扬州了。”
宋与观:……彳亍。
他想了想,担忧道:“不是说五鬼运财害人气运?你与仙神这么多交集,岂不是要付很多代价么?”
“我搬我自己的东西,损什么气运?”纪有堂乐道,然后,“只是送五十年修为给他们,也划算。至于仙神,我们大多时候算合作关系,往来也还融洽。”
大多时候——指的是以前纪有堂入境是女神交涉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是女神付一定代价请本土神提携这只小狼。纪有堂乖巧机敏,君子如玉,本土神也都乐意和他相处。
这算雇佣关系。
至于玉皇大帝不太喜欢纪有堂,这是后话。
等纪有堂长大化人,习得一定能力了,才向本土神和女神请示,要以自身财物换双方进一步合作,而不单单只是指点。
合作关系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直到纪有堂自刎——后边就变成了半合作半同僚关系。
其中关系纪有堂也懒得说,就这么一语带过。
宋与观松了口气,蛇尾一卷就窝进纪有堂怀里。狼的体温总归是比蛇的高的,宋与观感受着纪有堂的体温和心跳,轻道:“那就好。”
纪有堂随了一句:“这样也很好。”
那就好,纪有堂不用损气运,付出的也不会超出他个人能力,外来物种和本土神能很好相处。
纪有堂能做自己想做的,宋与观自己也在做自己乐意的,彼此已经表白心意,即便隔了数百年,也终究修成正果,这样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