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样礼放在黄花梨高束腰马蹄足挖缺做圆桌上,一样包的外观像一把琵琶,一样是个紫砂盖罐,罐子上刻着‘悬钓之鱼悔不忍饥’八字。
谭定坐着笑道:“学生没有买到今年头茬的西湖龙井,这是新昌的大佛龙井。还有上蒋的火腿,请大人笑纳。”
刘复很给面儿,当场就让老仆拿下去开腿,取上方的部位,今晚加道菜。
刘复还是看谭定的腿,问他腿怎么治好了。
谭定看看田桐,笑得窘窘的道:“我和内子成亲以后,我去义兄那里学着做事,后来义兄夫妻意外亡故,我收养了他们的孩子,还有和内子生了女儿,家里人口多日子就艰难了一阵,那时正好遇到一个好大夫,我一咬牙,就把腿打断重新接了一遍,这就好得差不离了。 ”
把两只脚并在一起,双腿外翻,两个鞋底放在一起还是看得出蹊跷,谭定拍拍脚,坐端正道:“人长得体面事情也好办许多,后来就没有遇过艰难了,家业一点点的攒了起来。”
“长子去年中了秀才,幼子今年八岁了,只会淘气。”
“大人,我所得皆是我所欲,我这些年过得很愉快。只是我如今,儿子女儿都要嫁娶了,我自己坐在父母的位置,才知道当年我有多任性,幸亏家中长辈们慈爱,对我们多有包容。”
最后谭定还维护了长辈们的威严,刘复很满意现在谭定历练出来的,成熟稳重的样子。他这边现在很忙碌,时刻准备着宫中元熙帝,皇太孙的召见,要去见一堆人,又有一堆人等着他见,还要尽快熟悉户部的差事,也没有多少时间叙旧,直接问他来京城做什么。
谭定也是言简意赅的道,为次子治眼疾,守着唐首辅门口捡大夫,还有,希望唐首辅周大人可以给一个机会,了解一下中信堂的家具。
刘复抚着手上漆黑的扳指,道:“我在福建为官多年,福建也有几家商号盯着这笔买卖。”
父母官要为当地百姓谋福祉,刘复刚从福建上来的,要为福建考虑更多些。
都是竞争对手,谭定岂会不知,但他还是要再争取一下道:“雅溪距离长洲更近,无论是制作审美还是地域文化,学生有信心,雅溪制造的家具,更能得两位大人的青睐。”
刘复这就笑了,道:“吴县的家具名扬海内列国,就在长洲隔壁啊,依你说,何必舍近求远。”吴县和长洲县,是隔壁县。
谭定漆黑的眼眸抬起来,整肃容色,不卑不亢的道:“吴县已经一枝独秀多年,学生倾慕蒯老大人的大匠精神,虽自身才华不及其万一,也愿为乡里出力,雅溪如今也聚起数千的能工巧匠,愿共襄盛举,百家争鸣百花齐放。”
这里要概述一下家具制作中心的概况,因为各种原因的促成,主要集中在沿海四省和京城,京城的地位超然不做参与,从南到北,广东,福建,浙江,江东,其中又以江东吴县为中心,一骑绝尘,体量上估计是后三家的综合。其历史的积淀不细表,从个人对地方的影响来说,是因为吴县出了一个数百年难得一遇的大才,他又生逢其时,追随明主。这一位,就是江东吴县蒯祥蒯老大人。他本人是一个建筑匠师,在开国之初主持了皇城的营造,他深受元熙帝重用,以工匠身份,未取功名,而紫袍加身,官位擢至工部右侍郎,食正二品俸,考满升俸一级至从一品,蒯老大人与国同享,为官五十载,在他八十岁的时候,还老当益壮的,工部主持的事务,亲下地方视察,莅临指导。在他八十三岁的时候,也就是去年,元熙五十年,卒于任上。
有这样一位擎天巨匠撑起了门庭,吴县的招牌真是闪瞎人的眼睛,也是横亘在谭定前面的,最大的竞争对手。
谭定和田桐从刘府回来了,没有得到刘复在这件事情上的应承。
谭逖仔细询问了面见的过程,叹道:“还是要在浙江籍官员和从浙江调上来的官员中使劲,这些日子,我多多出去应酬,你作陪,我们再寻机行事。”
又是一段时间的奔走,他们进展的怎么样是不晓得,谭诩的事情,竟然有了下文。
第一家医馆,接待了他们的医徒找到谭逖家中,留话让他们第二天一早带着病人来医馆,先生再瞧瞧病。
谭慕妍傍晚告诉回家的谭定,还复盘那一天的情景,道:“爹娘,我们那一天,没有谁说过,我们住在哪里吧?京城百万人口,这就找到咱家来了?”
虽然有这样的嘀咕,谭家人还是不会放过一丝希望,第二天,天气阴,谭家人就早早的去了医馆。
不用等待,直接进静谧的跨院,不用进屋,有两位大夫已经坐在院中,坐在榉木笔杆椅上,手肘搭着中间成套的桌几,交谈得激烈。
人到了,两人面色一变,变成沉默寡言的摸样。
一位还是原来年轻面白无须的大夫,他说他姓沈,一位蓄了八字胡,年纪大一些,三四十岁,姓陈。
“过来这里坐。”
两位大夫都站起来,沈大夫让谭诩坐他的位置。
田桐把谭诩扶过去。
沈大夫闻到谭诩的药味,皱眉道:“吃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谭定赶紧陪笑道:“有朋友热心荐了大夫来,我们就是撞撞钟,这是这些天我儿子用的药方。”
沈大夫接了匆匆一看道:“没用的方子,没把人吃坏就好了。”
谭定立刻不安了起来。
陈大人接过看了,没那么刻薄道:“也还好,补气活血,吃着补身子。”
好像还是有些刻薄,谭慕妍心里保佑,希望两位脾气大,本事能盛着下脾气,要有大本事才行啊。
陈大夫把之前沈大夫的事情再做一遍,做得更加细致,他年纪大了些,够做谭诩的长辈,为人温和,谭慕妍就没有胡思乱想。
“怎么样,你断下来和我的诊断有什么出入?”两位大夫略往旁边走了走,沈大夫把声音压得极低,说话又快,又有很多术语,谭家人听不清听不懂。
商讨一番之后,沈大夫回来,从桌几的药箱里取了一个白瓷罐,让谭诩仰头睁眼,他用一把小银勺取了一些药粉,呼呼的吹到了谭诩的眼睛。
眼睛入了异物,刺痛难得,谭诩本能的低头要揉眼睛。
沈大夫捏住谭诩的下巴,迫他抬头,冷冷的道:“把眼睛睁开,把眼泪流出来。”
谭诩眼睛一圈已经红红的,眼眶满满的盛着眼泪,最后盛不住,沿着眼角滚滚落下,滴过耳垂。
沈大夫捻过谭诩肉肉的耳垂,透明的泪水沾在他的指腹,他还仔细的碾磨了一番,泪水在他的皮肤上消失。
“继续哭,还不够!”沈大夫俯身垂下,和谭诩不过三寸之距,呼出的气息彼此融合,他的语气越发添了几分邪魅。
谭诩的眼眸懵懵懂懂如同稚子,要配合着哭,不由发出抽泣声,不想发出这样软弱的声音,又压抑住,只是给他眼泪。
谭定和田桐忍不住的担心,要围上来看着,又怕造次了。
陈大夫也站在谭诩身边观察,温和的解释道:“是好情况,泪水清澈,泪水充沛,泪水干净,没有粘稠的分泌物下来。”
在谭诩泪水的洗刷下,沈大夫翻着上眼睑和下眼睑查看,直到谭诩再流不出眼泪了,沈大夫才松开对他下巴的桎梏。
谭诩眼皮肿胀,眼眶比正常哭过的还要鲜红许多,脸上因为憋着气息,也泛着潮红,脸颊都是泪痕。
田桐要给他细细的擦拭,谭诩自己接了帕子,嗡嗡的道:“娘,我自己来。”
沈大夫看着谭诩上钩的眼尾,道:“你们出去吃饭吧,能不能治,下午给你们答复。”
谭逖家和医馆有很长一段路,两位大夫又很仔细的检查了一番,这个时间,接近午膳时分了。
这条街除了一个巨大的医馆以外,都是吃食的铺子和可以供人休息的小客栈,谭定找了一家好馆子,点了满满一桌子的菜,道:“我觉得今天有眉目,沈大夫毕竟是进过唐府的大夫,还有陈大夫,特别是陈大夫,看着很有悬壶济世的气质。”
就是等待的心情有些煎熬,没有胃口,谭定特意点了满满的一桌菜,四个人也吃得比往日少了很多,吃完回到医馆,医徒在门口守着,道:“两位先生还没有商议完毕。”
谭家人就在廊上等着。
等得无聊,谭慕妍道:“我去买包跳蚤药,这几天小猫天天来,我看见跳蚤在它脑袋上爬,得给它除除。”
谭定无奈的摇摇头笑。
外面无意经过的小野猫,谭慕妍看到它瘦骨嶙嶙的,扔了一块肉给它,它吃了一次,可不就天天来了。
任何时代,大城市的医馆,生意都是很好的,全天候的忙碌不息,谭慕妍站在一个药房管事的前面等了等,轮到她才上前道:“大夫,买包跳蚤药。”
药房管事,也是一个医术不错的大夫,手上审着上一家的药方子道:“人用还是畜生用?”
夏天,跳蚤虱子高发季节,只要长毛的,平时不注意卫生,都会长。
“宠物用。”谭慕妍强调,道:“小猫,一两个月,麻烦大夫给我拿好药,药性温和一些。”
药性温和,药价就贵很多了,跳蚤药的差价能相差几十倍,药房管事抬头,见谭慕妍下着碧罗裙,上面穿着一件织有花纹的银朱色窄袖衫,挎着一个与裙同色的褡裢,梳着垂鬟分肖髻,发分四股,结鬟于顶,其余部分不用托拄,自然往右边垂下,编了辫子,垂于肩上,发髻上只配了两个木簪子,再没有其他的首饰,极简之下倒是清丽脱俗,纯真纯情。
药房管事让医徒给她拿一份最小剂量的,也要二十文的那种跳蚤药。
谭慕妍走到他副手那边付了钱,医徒取了药给药房管事确认过,才递给谭慕妍。
谭慕妍闻着一块象棋大小,轻飘飘的药包往回走,她身后一个中年男子,穿了一件素净的细缎长袖袍,眼底乌青,额头密密麻麻浮着一层汗水,脸色蜡黄,手捂着胸腹,微躬着身,头往前伸着快冲,和谭慕妍是同一条路。
一个十几岁的小医徒看这种拼着一口气往前冲,不知道下一步是不是要倒下的冲劲,上前关心他,想搀着他走,被他用肩膀顶开了。
小医徒拉住他的长袖末端,袖子绷直往后褪了些,露出里面一把亮锃锃的菜刀。
“你……”
既然已经是现出了刀,中年男子也不管之前要砍谁,眼眶抽搐着跳动,操起菜刀,一刀砍到小医徒的脖子,血溅得三尺高,小医徒捂着自己的脖子张着嘴‘哬哬哬’的发着恐怖的声响倒下。
啊!
周边有个溅到血的,直接走不动道,瘫软在地,更多的人尖叫着往四周跑。
谭慕妍正把药包放进褡裢,忙回头,见到这个人是冲着自己的方向来,放在褡裢内的手,一边掏着一把雕刻刀,一边往前跑。
又一个妇人被砍倒,她抱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把孩子往前抛出去,目光充满了乞求,求前面的谭慕妍接一下孩子。
母亲!
谭慕妍不想管别人的,但是她拒绝不了一个母亲乞求的眼神,伸出左臂去接了那个孩子,这一耽误,那个中年男子已经逼到身前,一刀劈下,又扬起手,第二刀即将劈下来。
谭慕妍左臂一痛,抱不住一个五六岁的孩子了,顺势放在地上,右半边身向前转,让左半边身可以转向后躲避,右手握着一把直刃雕刻刀挥出,扎了过去。
谭慕妍的雕刻刀扎在中年男子小手内侧,刀刃短,刀身全入也没有扎透手臂。
郑焞从后方一手握住中年男人的肩关节,一手去夺中年男子手里的菜刀,待看见中年男人身影罩着的人,是谭慕妍时,一手捏碎了中年男子的肩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