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过去七年了,唐一意不知该以什么理由和身份去姜府才好。
是救命恩人吗?
如此恩重如山的称号她感觉自己担当不起。
柳云关倚着姜府对门的石狮子,一面舔着刚买的糖果子,一面看着她来回踌躇。
“要不还是明日再来吧。”唐一意犹豫了大半天,还是找不到进入姜府的理由。
柳云关不明白,道:“阿意,你可是他们家的救命恩人,你有什么好犹豫的?”
“当年救她不过是出于本能,并不是为了让他们对我感恩戴德的,这些年岁过去了,此刻回来倒是像在邀功。”唐一意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再说了,姜家的女儿我也没救完。”
虽然不再做关于坠墙的梦了,但她没办法骗自己那事便这样过去了。
唐一意还是觉得自己彼时是有能力将她们都救下来的。
天色渐渐昏沉下来,她再犹豫下去估计两人又要饿肚子了。
“行吧,吃了饭再说。”柳云关也不劝了。
两人方要离开,便听到近处有东西散落的声音,在暮色中辨认了一番,发现是一辆马车上滚落了些物什,车夫正勒马停车,下车弯腰找起了东西来。
暮色渐沉,细小的物什落在地上并不好分辨,他摸索了片刻还没拾到。
马车上下来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一同找起了东西来。
从花白的鬓发上判断年纪,那老者的眼力估计比车夫还要差上几倍。
“我来帮忙吧。”唐一意二人走上前去一同摸索了起来。
四双手在土层中滚来滚去,总算是摸出了一串穿着木珠的手链来。
“找到了!”唐一意有些兴奋,猛地站起身,一时头晕眼花差点栽下去。
好在柳云关眼疾手快,在身后接住了她。
老者接过唐一意捧在手中的手链,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多谢二位相助。”他接着又扭头对车夫说道:“快从马车中拿些新制的麦芽糖来送给二位。”
“是,老爷。”车夫听完吩咐立即返回马车,翻找起麦芽糖来。
片刻之后,车夫捧着两个刻着花纹的小陶罐过来。
老者接过,先递给了唐一意,而后递给了柳云关。
柳云关接过陶罐,冲着老者礼貌地笑了笑,却让老者愣在了原地。
“柳门主?”
“啊?”
他认识自己吗?
柳云关朝唐一意抛去了疑惑的目光。
唐一意还没来得及做解释,那老者又开了口:“当年府上发生那样的意外,听那日在城门外的小贩说,是同柳门主一道前来的姑娘救了小女,只是当时满心伤悲,无心当面同她道谢,是老夫的不是。”
柳云关一只手轻叩着陶罐,一只手指向了一旁的唐一意,道:“没关系,她现在就在这里。”
老者闻言,也不顾地面上的尘土了,当即跪倒在地上,连连给唐一意磕起了头。
“老伯不必如此。”唐一意受不起这样的大拜,弯下身去欲将姜见山扶起来。
姜见山却固执地跪在地上,道:“姑娘需收老夫这一拜,当日若非姑娘出手相助,我姜家怕是再无半分生气了。”
“见死不救非为人之道,我只是做了自己力所能及之事,老伯当真不必如此。”
她甚至还在为自己当年没救到另一个姑娘而时时感到自责。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老夫全身家当便是身后这座宅子和制糖之薄产了,姑娘若是有用得上的地方,尽管开口便是。”老伯坚定要报恩。
“老伯,你先起身,如此我们才好说话不是?”唐一意和姜见山僵持了一会儿,眼下腰都酸了。
姜见山闻言终于用衣袖擦了擦眼泪,站起来了。
“我当年救下的姑娘,这些年可还好?”
姜见山止住泪水,点了点头,道:“麦儿起初想必也是受了不少惊吓,后来慢慢地好起来,眼下已是两个孩子的娘亲了。”
她能从生死一线的阴影中走出,去迎接新的生活,这对唐一意来说是一个莫大的安慰。
“那便好,那便好。”
四人在姜府门前稍加寒暄了几句,不一会儿,姜见山的夫人陆伶也从姜府中走了出来,她和姜见山相互配合,说什么也要把唐一意请到府中一同进食。
盛情难却,唐一意妥协般地随着两位老者入了姜府。
姜府府内布局并没有什么异常的,倒是桌上的菜都偏甜口,许是跟秦淳盛产饴糖有关。
柳云关难得吃不下饭,动了几筷之后便开始不停喝茶,谁知道这茶中似乎也加了饴糖,喝起来竟然也是甜的。
他抬起手用衣袖遮住脸,扭头向唐一意做了一个吐舌的动作。
简单的晚饭过后,姜见山照例要去祠堂为姜麦的牌位上一柱香。
想起当年那个连遗言都来不及说出口的姑娘,唐一意还是觉得惋惜。
她与柳云关二人在祠堂前站了一会儿,才等到姜见山与陆伶带着满身香火气出来。
夏意正浓,夜间虫鸣不息,倒是显得姜府愈加寂静了。
唐一意四人围坐在祠堂前露天的石椅上,彼此都没有说话。
“每每走到此处,老夫都还能想起麦儿和芽儿都在时的场景,她们一个挑灯读书,一个提灯捉蛐蛐,彼时只觉寻常,还嫌芽儿闹腾了些,未曾想这些年冷清下来了,反而觉得心头空空的。”姜见山突然发声打破了沉默。
“是啊,芽儿在的时候府里的欢声笑语就没断过。”陆伶附和道。
沉浸在回忆中,两人的语气总算是轻松了一些。
“夫人,你说我们当年若是当场回绝了谢家的婚事,是不是便不会发生那场意外?”
姜麦与姜芽是姜府的小姐,七年前正是谈婚论嫁的年纪。
姜家在秦淳以制糖工艺闻名,但不巧有着较为明显的短板:缺乏糖料原材。
他们历来都是与别家合作,从别家购入原材进行生产,那年全城糖市竞争激烈,想是原先合作的原材方被姜家的对家收买了去,他们竟单方面断了姜家的原材。
没有原材便无法制糖,无法制糖又意味着今年收入微薄。
姜见山全府上下正是靠着这糖产养活的,眼下其他糖商正如火如荼竞争着,他却连原材都收不着,整日为此事焦头烂额。
谢家便是在此时登门拜访的。
“我谢家可为贵府送来今年新产的上等麦粒。”谢衡主动示好。
自然不是平白无故相送的,他提出了条件:“犬子今已弱冠,正是谈婚论嫁的年纪,素闻姜府大小姐美貌绝伦又聪慧伶俐,前些日子鄙人特意寻人算了算两人八字,正是绝配。”
姜麦是美貌绝伦又聪慧伶俐没错,但谢衡的独子谢承轩是个全城皆知的病秧子啊。
谢承轩自打出生以来便病痛不断,在这秦淳城中生活了二十年去得最远的地方想来也就是谢府门前了,嫁给他岂不是要同他一起永久困在那狭小的居室中吗?
姜麦大号的年华岂能平白葬送?
至于所谓的八字相配,十有八九便是用姜麦的命格去补谢承轩的命,为他冲冲喜罢了。
不需要谢衡说得再细致一些,姜见山也能品出他话中的意思。
难道真的要用姜麦的幸福换姜家糖业的平稳吗?
姜见山虽然很疼爱这个女儿,但在这个关头还是犹豫了。
这些日子他跑遍了整个秦淳,能找到的原材均被其他制糖商先购了去,他竟真的找不出一家能为他提供糖料原材的。
天有绝人之路。
“容我再想想。”
姜见山终归还是狠不下心来做决定,于他而言,一边是老来得女的不易,一边是数十年经营糖业的艰苦,都很重要,断不可轻易割舍。
而谢衡等了两日,仍等不到姜见山的答复,心忧姜家糖业此番难关若是已渡,今后便再无向姜见山提条件的时机,于是早早下手,备了丰厚的聘礼,风风火火的便往姜家送去。
“阿姊,大事不好了!”姜芽机灵,听府上侍女说了姜见山要将姜麦嫁出去的消息,第一时间找到了姜麦。
“他们都说爹爹要把你嫁给谢家那小子。”
闻言,姜麦手上一抖,书卷便滑落在了地上。
“你知道的,那谢承轩可是四邻里出了名的病秧子。”姜芽很为她担心,她不愿看自己的姐姐嫁给那样的人。
“芽儿,爹娘尚未同我论及此事,你是从何处听说的?婚姻之事不可儿戏。”
“阿姊,我没有瞎说。”姜芽说完还指了指正堂的方向,接着道:“方才我从正堂走过,看到府上来了许多用大红绸缎捆着的大箱子,我一时好奇,问了一旁的央央,她说这是谢府迎娶你的聘礼。”
话已至此,姜麦坐不住了,慌慌张张跑向正堂,连掉落的书卷都来不及拾起。
正堂中果真摆满了聘礼。
“我要去找爹爹。”
姜麦不想嫁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她被姜芽拉住了。
“阿姊,不能去。”
“可我若是不去,那不日我便要嫁给谢承轩了。”
“你听我说。”姜芽凑近了姜麦耳朵,小声说道:“最好的法子还是逃婚。”
“啊?”姜麦一脸震惊。
“你想啊,那谢家素来是秦淳城中的麦子大户,今年爹爹又找不到麦子来制糖,他和谢家没准已然达成约定了,自然是不肯让你退婚的。”
这是姜芽听正堂的小厮给她分析的,她觉得很有道理。
“所以最好还是先别去找爹爹,你再想呀,他若是知晓你不愿嫁给那病秧子,担心你逃了,势必会对你严加看管的,届时连逃的机会都没有。”
“再说了,以爹爹的性子,就算允你不嫁病秧子,也不会允你嫁给书呆子。”姜芽又补充道。
书呆子是姜麦的心上人杜从书,他和姜麦在私塾中一见如故,两人意气相投,在书信来往间渐渐生了情愫,只是那人平日太沉迷诗书典籍了,故姜芽给他封了个“书呆子”的称号。
那杜从书就是一介贫苦书生,和姜麦门不当户不对的,所幸姜见山对此一事并未曾发觉,否则还真得对姜麦严加管照。
姜麦在心中权衡了许久,觉得还是姜芽说得有道理。
“嗯,那我便逃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