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离刚走,安陵立刻弓背趴伏下去,头抵着石桌,发出一声压抑的喘息。这可把成康吓坏了,他三两步凑过去,又不敢随意触碰女孩,急得手脚无处安放,只能蹲下来查看她脸色:
“你没事吧——”
安陵偏头和他对上视线,苦笑着摆摆手,有气无力道:
“能麻烦你放风吗?我想看一眼伤口。”
成康还没反应过来,景衡率先起身走到靠近演武场那侧,又将成康拉到至身旁,双双背对石桌、面朝亭外站立,若从远处望来,只会让人以为是在观摩台上另一场比试。
“这样可以么?”
“多谢。”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还有一些瓶罐碰撞声,成康听得心焦,四下乱瞟,见青年面色自若,顿时心生感慨,暗叹少阁主果然老成,不像自己一遇事就慌了神。
但余光中还有什么影子在动,他低下头,发现青年搭在栏杆上的指尖飞快敲击着,垂于身侧的手也悄悄捏紧,不禁欲言又止,可最后什么都没说。
等待片刻,伴随一声悠长吐息,虚弱嗓音再度响起:
“好了。”
成康刚转身,景衡已经大步走回桌边坐下,严肃注视着正收拾药瓶的女孩:
“休得强撑。即便不让仙君知晓,左右他不在,你该去医馆瞧瞧。”
安陵忙举手投降:
“伤口没绷,也没渗血,只是出汗后有点蜇,已经擦拭过了。”
“说到底你就不该去和少主比剑。”成康忍不住埋怨,“哪有这样不把自己性命当回事的。”
她干笑两声打哈哈,景衡却不依不饶,接续道:
“成康所言极是。仙君宽厚,你胡诌个理由表明不愿切磋,他又不会逼迫你上台。”
“这可不行。”
“为何不行?”
“我想要那柄剑。”
“一柄剑而已,化天阁多得是,你若想要我这就带你去挑——”
“兄长,”安陵打断他,“剑不是给我的,是给师父属意之人的。”
景衡微愣,女孩抿嘴垂眸,手掌开开合合。
“我并非师父亲传弟子,成康应该告诉兄长了吧?”
“……是。”
“其实想来也合理,我出身乡野,一无家世,二无资质,能拜入师门纯属侥幸,随便做个杂役或记名弟子便已是天大的恩泽,本不该奢求其他,可我就是有一点……贪得无厌。”
安陵舔了舔唇,略抬起头,眼中光芒闪烁,流露出一股踌躇满志的野心。
“听闻师父仙寿逾千,他多年未曾收徒,第一个竟选中了我,也只选了我,兴许我确有几分值得他器重的本钱,未尝不能争上一争。这柄神剑给谁,就代表他认可谁并寄予厚望,既是见证,亦是信物,我必须拿到手。只要勤勉修行,待来日建功立业,如何做不得亲传?”
她声音不大,语气没什么波动,可言辞间有种拧劲,酷似藤蔓绞紧枝干向上攀爬,单是落入耳中就勒得人喘不上气。成康平日里混迹于杂役之间,类似这种决意往高处走的咬牙切齿不知听过多少,当下涌上纷杂思绪,嘴唇微张,一句劝慰在舌尖滚了滚,最终化为滞涩叹息。
然而景衡对此一无所知,他唯独听出来女孩为谋求亲传名分不惜毁伤身体,于是立即不赞同道:
“虚名而已,你何必执着于外物?师父座下诸多弟子,虽只有我一个亲传,但他待我与其他记名师兄弟别无二致,甚至对他们亲厚、对我反而严苛。做亲传弟子不是什么容易差事,若非职责所在,我倒更羡慕师兄们来去自如。”
他偏头看向另一边:
“成康,你说呢?”
成康一噎支吾几声,贴着笑应了句“是”,惹得女孩投来一瞥,不过很快又收回目光。安陵咂一下嘴,并未直接反驳,只是说:
“人与人不能一概而论。”
“你啊,总想得太多,当年从阁中出走就是这样,现今又是如此。”
她不接话,手捧茶杯扣扣摸摸,一副左耳朵进、右耳多出的架势,显然没放在心上。景衡拿她这态度无可奈何,摇头兴叹一声,主动起身:
“罢了,你还病着,该多休息才对,我送你回英华台。”
安陵连连推脱:
“不必麻烦兄长,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办。”
“什么事?”
“找青荷仙子,她既为我得罪了人,我须得确认她没被纠缠才能安稳。兄长可知该去何处拜访她?”
“青荷仙子?”景衡眉峰微蹙,回忆道,“昨日师父刚召见过她,但她入内时我便告退了,并未与她交谈,不过观其气色似乎尚佳。”
“欸,多亏郎君提醒!”
成康豁然抬头,猛地一拍双手,急忙转向安陵:
“险些忘了,昨日少主进殿回话,我就守在门前,和仙子擦肩而过。本想帮你打听一下,她却无暇驻足,让我今日另去晴雪园找她谈。”
安陵睁大眼睛。
“晴雪园在哪儿?”见景衡想开口,她又说,“指条路就行,我自己去,不然我们三个气势汹汹找上门,不知道的还以为寻仇来了。”
她言之有理,景衡只好依从,用指尖蘸一点自己杯中的茶水,在桌上划出横竖几道线条。
“走东侧石板路,到一处长有高大榕树的岔口,左边立着块石碑,上题‘木兰琼花’四个字;右边能远远望见一片竹林,就在尽头处。”
“大榕树?我好像有印象,那不是通往英华台的路么。”
“对,晴雪园背靠的竹林正是从英华台外延伸过去的,据说曾经有条小径可以穿行,但不知为何已被法阵封死。所以从晴雪园出来后,你须原路返至岔口才能绕回住处。”
安陵恍然,点头表示自己记下,当即拱手作别。景衡与成康纷纷还礼,前者仍不大放心,上前一步,取出一枚鎏金嵌玉镶琉璃的龙型衣带钩递给她。
“这是我加冠时师父赐予的礼器。群仙宴期间鱼龙混杂,若遇见麻烦又不愿惊动玄离仙君,尽管持它来找我,化天阁上下无人敢拦。”
“太贵重了……”安陵慌忙往后缩。
景衡毫不退让,依旧举在她面前。
“拿着,算借你的,离开蓬莱前再归还便是。”
女孩犹豫片刻,随即双手接下,极其郑重地捧过头顶一拜。
“兄长厚爱,安陵没齿难忘。”
……
天色尚早,出了园囿,安陵拣一枚药丸含入口中,慢条斯理往晴雪园方向走。她哼着曲调溜溜达达,两臂一前一后摆动,只觉得天也蓝、树也绿,虽是这几日见惯的景色,可从未如此顺眼过,连拂面微风都带着香甜。
因是通向群仙宴的路,途中常有仙门弟子或杂役朝反方向走,衣着服饰各异。女孩懒于琢磨身份高低,无论是谁,打照面时一律笑脸问候。那些修士或惶恐、或诧异、或平静,绝大多数会基于礼貌回应一二,但每当其中某些人过去,她蓦地感觉后颈一凉,如芒在背。
什么情况?
安陵频频扭头,有那么几次,竟正好发现刚才经过之人也在看她,且一撞见她目光便心虚回首,凑近同伴交头接耳。她百思不得其解,于是竖起耳朵,又悄悄运转通灵阵加强感知,一番连环操作,总算捕捉到了少许模糊字眼。
“……是她吗?”
“真的……”
“……脸面……”
“卖……”
连续观察几拨人都没能找到答案,安陵咂咂嘴,不想被坏了心情,索性将气息收敛到极致,一头扎进道旁树林与石板路并行。
这下终于没人聒噪了。斑驳日光穿过层层叶片投射下来,她将双臂抱于脑后,眯起眼睛,仿佛一尾游鱼,悄无声息潜行于草木之间。
走到岔口,过大榕树,路似乎越来越偏,除她以外再无行人。此地没有石碑,亦无匾额,她兜兜转转,正疑惑该如何判断找对了地方,一钻出树丛,却被明亮强光晃了眼——
墨枝纤瘦,白帔丰腴。
亭亭而立,意往神驰。
满园清绝淡雅的梨树,郁郁纷纷,“晴雪”二字,当之无愧。
游廊依山势起伏,凉亭水榭似是久无人打理,地锦攀上檐柱,满目浓翠,将梨花衬得愈发脱俗。绿荫如盖,禽鸟自是安乐,叽叽喳喳的鸣叫从四周传来,辨不清方位,窥不见身影,唯有遍地食残证明他们存在。安陵心疼鞋袜,不得不踮着脚小心落足,同时放开通灵阵感知青荷的气息。可惜园中禁制不少,探查极为受限,无法,她只好无头苍蝇似的乱逛,偶尔四处打量。
闲逛须臾,转过弯,假山赫然矗立,乃园中最扎眼之处。她抬眸一扫,估摸着可以爬高远眺,便不假思索地往那边去。谁承还未到近前,一道惊呼突兀在假山后炸响:
“真的假的?!”
“嘘,没确定呢,小点声。”
有人?
安陵顿住,升起几分好奇,伸长脖子探头探脑逼近。可走没几步,她转念又想,偷听私密之事不太合礼数,遂收脚准备退回来时路过的檐廊,待里面人出来再议。
然而就在她转身的时候,一句惊天之语紧接而来:
“这有什么不确定的,阁主钦定,他通灵阁敢抗旨不成?”
安陵一震,眼神霎时锋锐,迅速向斜后瞥去。假山上虽有大小孔洞,但草木掩映,藤条横生,足以遮挡身形。她抿起唇,略加思忖,随即折身藏匿于山石之后,再觅得一处狭窄缝隙,挑开遮挡的叶片凑过去。
山那边有棵老树,枝干苍虬,梨白层叠堆砌,乍一看像被积雪压弯了腰。一道倩影在为其修剪花枝,身段婀娜,正是此行要寻找的青荷仙子。另一陌生女郎挎着花篮站她身旁,眉飞色舞,眼尾上翘,两手肆意挥动,像只脸红脖子粗、扑扇翅膀咯咯叫的公鸡。
“可惜不是什么好去处——听闻那位吝啬得很,太白山在他治下苦不堪言。你敢信吗?五阁之一,竟连个杂役都雇不起!”
“这样夸张么?”青荷惊诧,纤纤玉指掩上朱唇,“那他们衣食住行怎么办?”
“谁知道呢,总不会吃口饭需要亲自动手吧。”那女郎蔑笑一声,“不过要我说,这情形反倒对你有利。”
“有利?”
“待你成为阁主夫人,随便给下面撒些甜头,他们定是感恩戴德、对你唯命是从。甜头也不必你自己出,就从那吝啬鬼手里掏,他好歹成仙多年,家底必不会薄……”
青荷连忙打断:
“不不,且等一等。是玄离仙君说想请人种花草,文铎仙君才会派我前往,与什么阁主夫人无关。”
“傻瓜!如此绝佳机会,难道要白白错过?”
女郎上前抓住她手臂,一副怒其不争状。
“以前在首阳山,我就觉得那劳什子少主配不上你,奈何婚约是早定下的,这便不提了。论美貌、论才情,你皆为当世第一,岂能不配最好的儿郎?化天阁之主一心问道,嫁他怕是无望;雷霄阁太丑,药阁阴柔,雪霜阁又是女仙。当今最有权势的五人,算来算去,也就通灵阁那位姿容尚可,其他方面勉强能入眼。”
“不妥,大大不妥。玄离仙君从未有过风流传闻,想必并非急色之人,我何德何能……”
青荷蹙眉反驳,却被抵住了唇。那女郎先是环顾四周,再从袖中掏出一件胭脂盒,神神秘秘压低嗓音道:
“猜猜这是何物?”
“何物?”
“情蛊。”
“做什么用?”
“解决你顾虑的。”后者得意挑眉,“就按我说的法子,等彻底掌控太白山,你大可放心寻欢作乐,他只会卑躬屈膝求你垂怜,届时——谁?!”
她倏地脸色骤变,惊惧交加扭头,仿佛要把假山再瞪出几个洞。青荷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一无所获。
“怎么了?”
“你觉没觉得有人在看我们。”
“有吗?”
不满足于这回答,女郎面色凝重,并指掐诀,手中盈起光芒,一步一步谨小慎微地往那边踏。
“快出来,看到你了!”
数息之内,风平浪静,什么都没发生。她正纳罕是否感觉错了,一只鸟忽然扑棱棱滑翔至假山后方,喳喳几声,旋即振翅飞回树梢,口中似乎还衔着某种赤色果实。
若此处有人,鸟雀焉能主动靠近?
女郎大叹一声,如释重负般拍着胸脯,转身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