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旧时画面,纷纷闪现在他眼前。
高三那年,姜明婕在国外给他寄回来很多美国大学的资料,每次他放学回家,楼下小店代收点的大爷就喊他取快件。
他看都不看,拿回房间往边上一扔,堆起来有书桌那么高,更别提电子邮件发来的那些附件了。
而每次当他接到他妈妈电话,问他“考虑得怎么样了?”时,他也总是一成不变地说“不想出国”。
姜明婕语重心长、苦口婆心,给他讲国内国外形势,分析现状前景和他自身的优劣势,为他未来发展提供规划建议,一而再再而三地劝说,可他永远一把懒声,一口否决,就是油盐不进。
作为设身处地为儿子考虑前程的母亲,她当然无法理解。
多次询问他不想出国的原因,得到的答案却只是“国内挺好的,干嘛非要出去呢”这种敷衍,甚至是在她听来特别不思进取的那些话。
久而久之,姜明婕便不再劝他,毕竟不在他身边多年,儿子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也正常,但她总觉得,他不肯来美国,多少有些怨她当年离开得太决绝。
陈萧是能感觉到的,但他从没跟他妈妈解释过。
她那么绝世独立、杀伐果断,又一意孤行的人,就算他以实相告,说他不想去美国是因为不想拖累她,姜明婕也不会相信的。
她一个人在异国他乡打拼到现在不容易,其中多少压力,无人分担,需要她自己扛过去,他帮不上忙,唯一能做的只有不给她添麻烦。
但他也不是没有私心。
不想出国,不仅仅是为姜明婕,更是因为他不想离开一个人。
陈萧十八岁的时候就明白,他此时一走,他与唐淑晨从此以后只会越来越远。
唐淑晨是一个在陈萧意料之外的人。
她总是能在某一刻,做出让他意想不到的决定。
如果错过了,不用几年,就算再回来她身边,也极可能感觉已经太遥远,更何况是在经历成年又充满变数的时期。
当年,他俩晚自习聊理想。
唐淑晨说过“我活得太好学生了,想叛逆一次,做一回梦”这种话。
一开始,他以为她口中的“叛逆”是指穿洞、刺青、染头发之类的大众流行性反叛,谁知道她是想拍电影。
在这之前,她从没提过一句相关的事。
她的思维转变,毫无迹象可循,就像天上的云,明明看着像个泡芙,一眨眼的工夫,就变成了个兔子,认都认不出。
高二暑假,她一心想报班准备艺考,兰晓燕得知她好好的数理化不搞,非去搞什么导演,气得死活不同意。
俩人冷战了一个月,唐淑晨在网上查资料研究了一个月,发现有些综合型大学的编导专业可以只凭文化成绩录取。
于是,她花三天自己搞了一个PPT,拿去跟她妈谈判,给金主妈妈详细分析了一遍这些大学的利弊。
兰晓燕一听,嗯,说得头头是道,这才知道自己女儿并非心血来潮,而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做的决定,只是那个过程,她不爱表现出来而已。
兰女士心里有了底,终于,松口同意了。
高考成绩出来,唐淑晨的分数绰绰有余,报志愿时如约填了那些学校。
这期间,陈萧听唐淑晨说过很多她们母女斗争的事儿。
每次听完,他总是说“学编导多没意思,这么折腾何必呢”,等到填志愿表的时候,他嘴上嫌弃得不行,什么“你报的什么学校啊?我参考一下,保个底”啦,什么“这学校在哪儿?没听过啊?野鸡大学吧?”……其实,旁敲侧击地总套她话,跟她打听得那叫一个仔细。
不过,他的分数也确实挺高的,可以报更好一些的学校。
班主任曾三番四次地找他谈过话,叮嘱他一定要想好了再填表,千万别高分低就。
但最后,他还是把她的志愿表从头到尾copy了一遍。
他还记得,回学校取通知书那天,她那啼笑皆非的模样。
被同一学校同一专业录取的俩人,眼神交汇时,表情却截然相反。
唐淑晨本来是非常开心的。
萌生了一个想法,并以此为目标付诸行动、努力争取,经历每一个过程后,终于得偿所愿,这令她很有成就感。
但是,当她看见陈萧晃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录取通知书时,她的心情,忽然变得很矛盾,看清上面写的字后,更是五味杂陈。
陈萧嘚瑟地问:“开心吗?”
她白他一眼。
“你生气啊?”他又问。
“生气谈不上,想不明白倒是真的。”
“别想了呗,只能怪造化弄人。”
“关造化什么事儿,分明是你在弄我。”
“我哪有那本事,学校又不是我开的。”
“收皮啦,死扑街!”
她说话从来都是这么直接的。
跟她当同桌的第三天,陈萧问她:“你觉得我长得帅吗?”
“帅啊。”她说。
“没听你夸过我啊?”
“帅有什么用?你用脸做题吗?”
看吧,根本不绕圈子,就没跟他客气过。
害羞拘谨或高冷寡言、撒娇卖萌或疯叉叉爱表现,全都没有,她不来那套。
唐淑晨这种无所谓又实事求是的性格,陈萧没见过。
考高分会傻笑,别人夸她,不故作谦虚。
考砸了也哭不出来,至于嘛,还不活了是咋的。
有时候,她也肿着眼睛来。
他问她,她就照实话说,讲到伤心处,不管周围谁看着,耽误不了她哭。
他头一次被女生逗笑,虽然她当时哭得是真惨。
但,怪可爱的。他觉得。
那么可爱的人,却总是把他搞得心焦。
她到底对他是什么感情,有没有一点喜欢的色彩?
陈萧现在越来越不清楚。
如果她不曾回应他一丝,他反倒可以安心做一头深海鲸鱼,就算自己发射的信号不在她接收范围内,他也不会像现在这么心神不宁。
可她总在他意料不到的时候,翻手给出一点回应,在他想得到更多去确认她心意的时候,覆手收回一切。
是他太敏感想多了么,还是,她故意的?
可她又实在不像会拨弄感情的人。
难道这么多年看走眼了?
她其实是个深藏不露的推拉高手?善于将纯情男子玩弄于股掌之间?
……
唉。
像话吗?
把她想成这样,谁信啊?
唐淑晨诶,放到宫斗剧里活不过五分钟的人,还玩弄别人?别人不弄她就不错了。
话说回来,她倒也不是弱,主要那性格吧,压根儿不想斗,人就懒得理你。
她也经常懒得理他,尤其心情不好的时候。
都说酒后吐真言,她可是又唱歌又蹦跶,心情应该还不错吧,可她又问他是不是浪子,这……什么意思?
不开心?
她给挖矿的发微信倒是挺开心,还说那小子可爱,嘁,什么眼神儿啊?
他陈萧再怎么说也是个美男子,怎么就没听她夸过他半句呢?
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她什么意思啊?
……
脑细胞快要烧干的陈萧,彻夜辗转反侧,不知窗外已经天光。
十一月初,寒意渐浓。
综合教学楼,301教室里,多半人已换上大衣。
供暖日前一周维持体温,要么靠外挂,要么靠抖,要么有个男朋友。
在场唯一一个三样俱全的人,正坐在唐淑晨身边开着震动模式,搓着手。
“你好淡定啊淑淑,不抖的吗?”
“我里面穿了摇粒绒。”
跟一点外貌包袱都没有的人就是比不了,“当我没问。”
陈萧一来就趴桌上补觉。
见他穿得也单薄,到现在却一动不动,南薇心想,这么冷还睡得着?便探手摸摸他大衣帽子。
哇,手感相当之好。
南薇清清嗓子,好言好语叫道:“陈大哥,陈大哥?”
听她叫得奇怪,唐淑晨噗嗤笑了一声。
埋头昏昏欲睡的陈萧,闻声侧过脸,眯眼看向唐淑晨。
见她只微笑不出声,他又瞄了眼南薇。
“叫我?”
南薇笑盈盈地点点头。
“对啊,就是叫你啊陈大哥。”
陈萧戒备地抬起头,顿了顿,说:“你想干嘛?”
“我不想干嘛,”南薇赶紧摆摆手,眼神却不自觉地在他外套上流连一番,“我就是想问问陈大哥,你热吗?”
陈萧白她一眼,裹紧大衣趴回桌上,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闲的。”
课间,南薇哆哆嗦嗦去了厕所。
陈萧懒洋洋地爬起来,伸个懒腰,撑着头瞧唐淑晨写笔记。
窗外投进来的光中,刚巧有一扇,正正好好地打在她奶白色的羊毛大衣上,显得她人更柔和了一些。
陈萧看着她,心里琢磨:
这明明是个仪态端庄、眉目清秀的女大学生啊,怎么喝了几口酒就变成爱模仿成龙打醉拳的小学男生了呢?
“诶,”他敲敲她胳膊,“以后在外面别喝酒。”
“为什么?”唐淑晨没停笔,也没看他,“多好喝啊,我不。”
陈萧霍地一下直起背,按着桌子仰了仰后颈。
“多好喝?你是酒鬼吗?”
“你没发现我手抖吗?”
她写完字,抬起握着圆珠笔的手,举到他眼前。
从小拇指和无名指开始,煞有介事地抖起来。
中间表演得稍稍夸张了一点点,颤得那支笔啪嗒一声掉到桌上。
“哎呀。”她迅速将手收回,虚掩着半张的嘴,用惊慌失措的眼神望向他。
“哇,”又搞哪一出啊,看得陈萧颇为无奈地说,“还没醒酒呢?”
唐淑晨收起浮夸的演技,捡了桌上的笔夹到书里。
“怎么,我丢人了?”
“不记得?”
她眼睛一转,不太高兴地说:“我唱歌很难听么?”
陈萧喘了口气,摇摇头,又叹气。
“你这脑容量,”以为她记忆只停在那,他不悦地说,“还不如带鱼呢。”
唐淑晨暗笑,咬了下嘴唇,慢慢凑到陈萧耳旁,小声哼道:
“陪你去看流星雨落在这地球上,让你的泪落在我肩膀,要你相信我的爱,只肯为你勇敢——”
陈萧只觉耳边一阵阵热,怔了一怔,立时后撤三分,惊异地看向唐淑晨。
她还在自顾自地哼着歌,并不知道刚刚自己的鼻息轻轻扑在了他的耳垂上,更不晓得那会令他不由得敛声屏气,顿时心痒起来。
“雨和云渐渐散开,洒下一片温暖,我要分享你眼中的泪光 ,陪你去看流星雨落在这地球上,让你的泪落在我肩膀……”
眉目同手还配合歌词,做着相应的表情和动作。
一时轻蹙娥眉、深情凝望,一时巧笑嫣然、神采飞扬,时而靠近一点点,时而退后一些些。
偶尔,她嘴角勾出一抹坏笑,定定看着他。
不出几秒,眼中狡黠的光转瞬即逝,便露出整蛊成功的得意之色。
陈萧望着,望着,忽然完全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如此迷恋眼前这个人。
她似许许多多的人,也有太多太多的人像她,但无论多么相仿,那些人,也始终不过是她一个人的影子罢了。
而关于她的魅力,她自己好像并不知道。
所以,那种搅乱人心的神色和表现,才总是有一阵没一阵地显现又消匿。
这种无序性,叫他迷乱,而不能自得。
这又忽地使他心焦起来。
这个女人喜不喜欢他,这么多年来,他仍然完全没有头绪。
她会不会对着别的什么人,也这般不自知地玩笑过?
会不会被旁的什么人发现她的好?
进而,从他身边抢走她?
他听不进她唱什么,但望着她那双眼,他看得出,那晚他握紧她手的一刻,她记得。
只不过,她未曾像他一样心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