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史课上。

“今天，我们来了解印象派音乐的发展史。音乐上的‘印象主义’这一词汇，借鉴了绘画。我们都知道印象派绘画更强调色彩的绚烂和转瞬间的光影捕捉；同理，印象派音乐也更加强调旋律与和声的交织，那种微妙的难以捉摸的感官体验……”

讲台上，教授滔滔不绝地讲解着印象派的起源和开端。

印象派是李衍比较喜欢的流派。但此刻他却无心听讲。

他坐在窗边，一手执笔，一手托腮看着天边的云，发着呆。

他现在还是时不时能见到学姐。见到学姐的日子，就是最快乐的晴天。

但随着录音工作的逐渐完成，李衍也知道，分别的日子可能就要到来了。他再也没有理由见到她，每天跟她讨论音乐，弹琴给她听……

可是，可是他还想跟学姐每天见面。

就像晒太阳。只要见到学姐，他就感觉浑身暖融融地。

他真的很想跟学姐多在一起一段时间。甚至，甚至24小时不分开！

但……

天上的云越聚越多。太阳被彻底遮住，天气灰蒙蒙地，看起来是要下雨了。

李衍叹了口气，低下头，在笔记本上无聊地写写画画。

他之前怎么会有这种妄想呢？他只是角落里的一棵小草罢了，却想独占太阳的宠爱。

太阳就是太阳，高高挂在天上，日升日落，均匀地把光明播撒在世间，没有谁可以独占所有的日光。

笔尖在笔记本上缓缓游走，画出一个个小哭脸。

学姐，学姐，学姐，学姐……

他越想越伤心。为什么，为什么上天让他遇到这么光明的人，却又让他注定不能离她更近一点。

于是笔记本上又画出一个又一个“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手里的笔一顿。

因为，学姐的，男朋友……

挣扎了这么长时间，李衍终于接受了学姐有男朋友这一事实。但想起来却依然不免心痛。

学姐的男朋友似乎挺出名的。如果想知道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应该不难。

可是，李衍甚至没有勇气去打听。

哪怕只是一个模模糊糊的形象，就已经够让他自卑的了。他无法想象，当学姐的男朋友具象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自己该有多么难堪多么无地自容。

有一次，录音完成后，他鼓起勇气走到学姐身边，想请学姐吃完饭。

可还没开口，就听学姐说“你们先走，我男朋友等下来接我”。

李衍当场落荒而逃。

就好像在躲避什么致命的灾难一般。

就是这样。他根本不敢面对学姐的男朋友，不敢想象那么优秀的人出现在他面前，他该有多渺小多自卑。

李衍吸吸鼻子，耳边又回想起师兄的话：

——这两人，简直就是当世神雕侠侣啊！

神雕侠侣……

李衍无意识地在纸上写下“神雕侠侣”四个字。

他看着这四个字，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一个伟岸的身影，站在那个光明笔挺的身影旁边，那么地天造地设，天生一对。

是啊，学姐的男朋友一定像神雕大侠那样，潇洒、恣意、英俊、传奇……

一定……一定……

笔尖一下子戳破纸面。

妒意再也压抑不住。李衍心里又酸又涩，忍不住恨恨想：

只有胳膊断了才能当神雕大侠呢！

这个想法一出现他就后悔了。

自己怎么能这么恶毒呢！竟然这样诅咒学姐的男朋友！

特别是学姐的男朋友明明跟学姐一样那么地高尚、正直、宽厚、善良……

自己就因为一己私欲这样散发恶意，嫉妒心怎么那么强啊！太不应该了！

他一下子无地自容，觉得自己跟学姐那个优秀至极的男朋友之间，差距更大了。

他赶紧把这几个字从笔记本上划掉，把书翻得哗啦啦响，带着心虚与忏悔，还有自惭形秽。

努力想要驱散自己心里的邪恶妄念。

“……1908年，拉威尔以贝朗特诗歌为题材创作了《夜之幽灵》，其中的三首钢琴音诗各有所长……第一首《水妖》就体现了他对于旋律的强调……印象主义的朦胧……模拟水妖的歌声，诡谲奇幻……”

教授还在台上很投入地讲着。声音有一句没一句地溜进李衍的耳朵。

“……传说水妖的歌声，具有致命吸引力，能诱惑航行者不由自主向它们靠近……”

“……好，现在我们来赏析一段……”

悠扬的奏鸣曲回荡在整个教室。李衍的心思也随着音乐的旋律缓缓漂行。

水妖的歌声？

李衍趴在书上，看着书本上画的水妖配图。

水妖坐在礁石上。在水妖的附近，被它们诱惑的航行者，正着迷地争先靠近。

如果，我也能有水妖一样的歌声就好了。李衍偷偷地想。

那，学姐也会被诱惑，忍不住靠近我吗……

如果……

他闭上眼，想象着那个光明的人影，抛开众人，着迷地朝他走来；那双明亮的，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凝望着自己，再也移不开目光……

李衍把脑袋深深埋进臂弯里。

他的脸又红了。

***************

中午下课的时候，天下起了蒙蒙细雨。

还好李衍提早看了天气预报。

他掏出事先准备好的雨伞，展开，撑在头顶，走进了雨幕里。

细密的雨雾给万物都蒙上了一层朦胧色彩。校园里的常绿植物在如织的雨幕中静静立着，宛如一片晕开的青绿山水。

李衍怀揣着心事，走在雨里。

他的心里还在想着学姐，学姐，学姐，学姐……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无精打采抬起头。

然后他愣住了。

前方的路口旁，是一个高大的建筑——信息仿真实验室。

而在大楼的门口，李衍看见，学姐正静静立在门廊下，侧影挺拔又舒展。

学姐还是穿着整洁利落的白色衬衣，此时正抱着手臂，看着天上的雨幕，眉头微蹙，有些发愁的样子。

似乎是因为没有伞，而被困在雨里寸步难行。

看见学姐的一瞬间，李衍的心情就被点亮了。

所有忧愁都消失了，他很开心地跑过去，想给学姐撑伞。

这时，实验楼里突然又走出一个人，走到学姐身边。

李衍停住脚步。

那是一个男生。

那人背对着李衍，看不清他的脸，但能看到那人个子挺高，穿着跟学姐一样整洁干净的白衬衫，磊落光明。

两人立在一处，映衬着雾一样的雨幕山水，像一对璧人。

李衍看见，那个男生单手插兜，微微低头，紧贴着学姐耳边说了句什么，动作非常亲昵。

而学姐对这份亲昵也没有一点排斥，而是有种习以为常的熟稔。

然后，李衍看见，那个男生把手臂上搭着的外套展开，遮在两人头顶。

接着，学姐跟那个人就这样，挤在同一件外套下，紧紧靠在一起，踏进了雨幕。

朝他站立的方向跑过来。

李衍几乎下意识地把自己藏进旁边的建筑物阴影里。

奔跑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明明知道自己不会被看见，李衍还是把伞放得更低，遮住了所有的视线。

擦身而过的瞬间，连呼吸和心跳几乎都静止。

脚步声踏着水声，渐渐远了。

李衍慢慢移开伞，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他看向那两个远去的背影。

在秋日的细雨中，远去的两个背影在同一件外套下躲着雨，靠的那么近，步履一致，亲密无间。

铺天盖地的秋雨又湿又冷。可外套下的两人，紧紧靠在一起，温馨又浪漫。

一滴泪在无人处悄悄落下。

李衍举着雨伞，孤独地站在原地，看着雨幕中渐行渐远的两人，难以抑制的心酸漫上心头。

果然。多么般配的两人啊。

他绝望又难过地想。

我真多余。

~~~~~~~~~~~~~~~~~

雨越下越大。

凌乱的脚步踏碎积水中映着的楼宇。撑着外套的一对身影闪身躲进了最近的图书馆。

甫一进入屋檐下，两个靠在一起的身影便分开了，隔着一大段距离，一左一右立在图书馆门口，似乎非常嫌弃彼此。

程之遥冷脸抱臂看着前方雨幕，冷冷开口：

“我让你拿伞。你伞呢？”

赵明轩中气十足：

“借给学妹了。”

程之遥转头看他，眼神如刀：

“那我的伞呢？”

赵明轩理直气壮：

“借给另一个学妹了！”

程之遥深吸一口气，走到他身边，伸手就扭他肚子，咬牙：

“你这个狗！拿我的东西做你的人情？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赵明轩疼得倒抽一口冷气，边用外套遮边往后躲：“你小声点！这里是图书馆……”

“我说这次怎么这么好心跑去帮我拿伞，原来是拿我伞去给你充面子，嗯？”手上力道加重。

“嗷！放手，你先放手……”

“知道错了没？”

“我没错！啊！轻点……”

“你自己把伞都送出去了。说说吧，现在该怎么办？”

“嘶哈嘶哈……图书馆里可能有……放、放手……”

程之遥于是暂且放开了手。

两人来到了图书馆共享服务区。果不其然，下雨天，雨伞都被借光了，架子上空空荡荡。

程之遥眼神扫向身边人。

赵明轩警觉地后退一步，整整衣领，傲然抬头：

“呵。谁让你自己不去拿伞的。给你个教训不用谢。”

“狗东西！”

“你自己不拿！”

“再不想跟你一起出来了！”

“不出来就不出来！”

“分开走！”

“行，分开走！”

“同学借过下。”一个学生从外面走来，甩了甩伞上的水，把带着大学标志的共享雨伞卡在了伞架上。

两人看着那唯一的一把伞，又转头看向对方。

然后两人不约而同玩命争抢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