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澜眼里含着泪,透过朦胧模糊的视线,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单薄衣衫过雪地的女孩。
那时候真的以为,只要离开一个泥沼缠身的地方,就可以做清白正直之人,除恶安良,断尽人间不平事。
可后来踽踽踌躇,难守难持,更难以一己之力赎救任何人的苦难。
这世上之事,又有多少能尽如人意。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雁惜倾身上前,将温澜紧紧拥住,再也没说别的话。
那藏于躯壳、强忍纠缠了三十年的自责、无奈、和哀痛终于从温暖的沉默里找到出口,热泪汩汩悬落。
四周极静。
一道柔和的光从远方奔来,徐徐落地。
“大哥,这都——”
华溪化形,声音在瞥见桥上两人时戛然而止。
温澜敛了片刻,雁惜轻轻松开她。
明亚一脸严肃地发问,“食髓兽之毒解了?”
“没,”华溪挠头,“这地浊处处都有我郜幺军镇守,怕什么。”
明亚眉目稍动,华溪立刻求饶,“好好大哥,一会儿,就一会儿,我这不是有任务在身嘛......下不为例!”
雁惜走向郜幺二子,温澜紧随其后。
通界之桥消失之际,温澜退了半步,十指绕动,亮出四渡峪令符。
“地浊护法温澜,奉四渡峪四位界主之命,协助梧阙上神、郜幺战神,一同寻找无根花。”
“果然是你啊。”华溪双手环于身前,笑着对雁惜讲,“这下,你们小分队可就人齐了。”
雁惜云里雾里,“大哥五哥,什么无根花?我、我要去——”
华溪凝出赤色符令,“地浊浒气变动,人间处于僵局,唯今最有效的办法,即是找到仙界至宝,以其无上灵力修复地浊。你和单泉溪,就是这次圣祇令的受领人。”
红符印入雁惜眉心,华溪无奈摊手,语气认真了许多,“小七,这趟苦活,可要辛苦你了。”
雁惜撇撇嘴,成战神了也得不打招呼就奉命办事,这仙班还真是没完没了。
不过,话说回来——
“五哥,为何是你来宣,按惯例,这圣祇令要么是四圣亲自封发,要么就是圣祇主来,单泉溪呢?”
“他啊,”华溪拉长了音调,“估计还在营帐里关禁闭。”
“什么?”
关禁闭?
雁惜默了默,有落依在,要找无根花,可以通过郜幺感应阵识出大体方位,那家伙平日里嘻嘻哈哈玩世不恭的,会有什么事......
“哥,已经有无根花的下落了吗?”
华溪颇显怜悯地想起那个不可一世的少年上神,轻轻点头:
“感应阵出,追踪迹现。仙族至宝无根花,就在芜蓬仙岛。”
那个单泉溪曾落荒而逃的地方。
*
山寒石冷,林静夜荒。
料峭的风刮过逼仄的长峡,磨在断壁之间,发出呜哇的响声。瘦水涔涔击打泥床,斜垂下落,把月色山影切得七零八碎。
断山残河,寂怖峡谷,这里是蒙蠡原的最高处。
站在这里抬头望,可以看清月宫的剪影、天渊的轮廓,放眸往下,人间万里江山尽入眼底。
凌寒独自立了许久。
因褐灵相通而生的痛感并未褪去,不时扎得他皮肉痉挛,四肢乏力。但这与他曾受过的冰雪淬炼之苦相比,不及九牛一毛。
天诀阴阳道,容得下世间万物,却容不下他们蛟族数千人。
芜蓬仙岛,晨时月之主感应确认的目的地,也是父亲、祖父最后出现的地方。在那里,真的能找到蛟族的转机吗。
“咻——”
冰灵几乎是条件反射般送了出去,凌寒腾空,瞬间转身,惊起深林凹洞中沉睡的野物。
“蛟族畏寒,你的法灵都能冷成这样,”单泉溪盯着手中已冻成寒冰的烈酒,散漫道,“银翦血刃俏阎王果然名不虚传。”
凌寒收回攻防之势,单泉溪融灵为火,化开冰渍,滴答连串的水珠啪啪落地。
没等凌寒说话,单泉溪就提起酒瓶,朝前方晃了晃,“既在如此偏僻之地相遇,又是即将同行之人,喝一口?”
酒瓶飞入凌寒手中。
少年将军无言,做了个隔空举杯的动作,饮下一口。
“痛快!”单泉溪大笑着走近,周身酒气浓郁,步态却稳健。
“我听雁惜提起过你,谋略超群,灵法卓绝。”单泉溪豪饮片刻,酒汁沿着下颌线,一点一点渗向衣襟,“此去芜蓬,还得仰仗将军相助。”
“分内之事。”凌寒言简意赅。
单泉溪把目光送向远方,“不瞒凌将军,我在芜蓬待过数百年,对那里的风土人情、传闻轶事,如数家珍。”
单泉溪放下手,又一瓶酒见底。
“你方才喝的,就是桑酒霄的百年露瑶酿,闻鼻为醇,入口为甘,过喉变凉,落肚解腻,饮一口,只觉身处百花群芳海,卧醉逍遥清冽露。芜蓬还有一种酒,名叫星月,是除梁同付氏万年秘传的方子。那滋味,比起露瑶酿,可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凌寒看了看手中之物,没有说话。
单泉溪陶醉地笑笑,接着讲,“仙家万人,为求千年星月酒的数不胜数,千金万金之价,只要能得,买者绝不犹豫。不过,你猜怎么着?那付氏颇有气节,不加价、不加量,每日只售二十瓶,一瓶只卖三十文,先到先得。你说说,这是不是太过有趣了些。”
“确实有趣。”凌寒轻声答。
单泉溪却并不在意凌寒这不冷不热的反应,撩手幻出新的酒瓶,又要往嘴里送。
这时,紫色的柔光靠近凌寒,未见人,先闻其声:
“大晚上的不睡觉,你俩竟在此处吹冷风。”
雁惜现形,一下夺走单泉溪的酒,“脸红成这样,你到底是喝了多少?”
她瞅见凌寒手中之物,稍稍皱眉,“你还陪他喝?”
凌寒微顿,任由雁惜拿走酒瓶子,没有多话。
“又喝不醉。”
单泉溪想拿回来,雁惜却侧退两步,站到凌寒身边,把酒瓶子藏到身后。
“你答应让了茵了凡跟着去芜蓬?”
“是啊。”
“我不同意。”雁惜斩钉截铁,“她们一个没化形,一个法灵不够,倘使遇到危险,后果不堪设想。”
“你好好护着她们就行。”单泉溪稍显抱怨,“就剩那一瓶了,给我。”
“除非这事儿你不插手,我说了算。”雁惜偷偷将酒液替换成药汤,并不退让。
“行行,”单泉溪漫不经心地应下,雁惜两手一挥,转头拽着凌寒就跑。
御风而飞数百米,冷风吹得人清醒,虽只须臾的功夫,雁惜双耳就开始发烫。
解醉汤一喝,单泉溪肯定要嚷几句。
那家伙看上去大大咧咧,唯独在那件事情上别扭得紧。
都把脸喝成猴屁股了,足以见得这回有多认真。
雁惜可不愿跟那固执的小子多讲废话。
但光是顾着单泉溪,她想都没想就对凌寒上手了。
这个冰块脸,偏偏还真由着她拽......罢了,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两人落地,从山巅一侧到了另一侧,雁惜不自觉地抓抓双手,凌寒却没有多提,反而轻声发问:
“那位上神,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你怎么知道?”
“自郜幺感应阵定位之后,他便再没有出现过。你的兄姐也并未多问,今夜,我却在这寒凉山巅与他相遇,甚至,还有那几瓶酒。”
雁惜摊手,刚从四渡峪出来,就快马加鞭地回蒙蠡原,方才还御风疾跑,不免疲惫。
她随意找了块空地,落身躺坐,双手撑在腰后,“可能......情关难过。”
雁惜懒洋洋地笑,“尤其是单泉溪这种偶尔固执得认真的人。”
树墩在身后几步,雁惜退了些距离,让腰背舒舒服服地往后靠,心情也顺畅许多。
“你呢?跑这么高、这么远,是为了什么?”
“睡不着。”
“因为那里是芜蓬吗?”雁惜不假思索,话出口了,才后怕会不会有一丝不妥。
“不止。”凌寒坦然道,音色平静。
雁惜心血来潮,勾唇打趣,“那是不是还因为我用对抗之灵受了些痛楚,你疼得睡不着?”
女孩眼眸晶亮,笑意盈盈,凌寒不动声色地别开了眼神。
雁惜见他不答,也没太放在心上。
像他这种十句回一句的人,时常沉默寡言,又能在别人看不到地方厚积薄发,就算是真疼,估计都会忍下去。而若没什么感觉,更不可能主动开口,提及这毫无必要的——
“从来都不疼。”
凌寒轻声说。
雁惜的呼吸一顿。
最后一滴夜露沿着叶脉滑下,滴到雁惜发愣的脖子根,惹得女孩瞬时缩紧了身子,捺掩襟领。
湿凉与温热相融,熨平了雁惜莫名跳快的心。
暖黄色的光冉冉升起,从湖海越过田园,一直到峡谷之间,山巅之上,凌寒温柔地眺向远方,“天亮了。”
“是日出!”
雁惜喜出望外,眉目的倦意一扫而过,“好美。”
凌寒也露出了淡淡的笑容,恢亮金光攀满天空,将白云染成了昂扬的生命之色。
他下意识看向右前方的女孩,忽而生出了一种陌生的期望。
时间若能慢一些,这世间美好就能更久一点。
单泉溪的衣衫在晨风中凌乱,太阳升起的方向,就是他们即将行进的位置。
要回去了。
他张开双臂,闭上双眼,缓缓后仰,直至垂倒于地。
酒瓶噌呲相撞,密集的声音就像他混乱难理的心。
落依解下披风,眼里不知是空洞还是平静。
她腕间的虫蛊安分守己,似乎尚在沉睡。
温澜为她递上暖粥,“此一去,路途未知,但是有你,有雁惜,我相信我们会化险为夷。”
落依点头,温柔地抿笑,“嗯。”
“法器尽在锦囊之中。此去芜蓬,涵炀岭是必经之路。”飒和朝落依行了简礼,“食髓兽毒解药一事,就拜托落姑娘了。”
“落依拜谢郜幺众将军——”
“你与雁惜是朋友,”飒和笑着拦住她,“不必见外。此后,我这七妹还得让二位姑娘多多照拂才是。”
“将军客气。”温澜和落依颔首行礼。
*
云彩之外,四圣池中。
玖斛望向那玉石霞光之界的府邸,意味深长,“一个没有仙籍的郜幺战神,真的能担此重任吗?”
钧珐语调冷静,“杳蔼流玉是四界最强的圣剑,它的灵力在你我四人之上。我愿相信它的判断。”
蔚迩莘品了一口茶水,“放眼天渊,能替我们出面的只有郜幺,而地浊神魔一战,郜幺军为护人族灵力大损,罔清魔灵又未清除彻底。比起六子,这个仅在几日之内闯遍四界的新任郜幺战神更适合前往。不过——”
蔚迩莘看向单琮毕,“圣祇主共两人,梧阙上神才是此行寻找无根花的主力。芜蓬与我四圣颇有渊源,此行或有变数,但应不至于无法应对。”
玖斛回身,“那蛟族名震四界的少年将军亦不可小觑,四渡峪的护法——”
沉默的单琮毕在此时开口,“玖司主,可是有事瞒着我三人?”
玖斛思索片刻,“......我想诸位都猜到了。”
她把声音提高,“杳蔼流玉离开启蜇冢,最先反应的是郜幺,其次,除了我们四圣池,最应该有动作的......”
玖斛不打哑谜,“四百年前,郜幺淞蕊曾入四渡峪,还答应过那四个人一件事。”
单琮毕停下手中的动作,蔚迩莘眸色加深,“郜幺雁惜去了四渡峪?”
钧珐音色沉静,“你我四人本就是代持,只是四渡峪从来不信四圣池的行径。动用天渊之力,我们找了万万年都没有结果,他们又能如何?”
“的确,”玖斛应和,“地浊浒气一事,人族受难,当务之急是修复浒气。只要找到无根花,郜幺就能一举发力,铲除人间的魔族。”
蒙蠡原一众人踏上行途。
白狗和花狗喝了安睡汤,帐内鼾声不断。
朝霞映在众人脸上,有的满面严肃,有的藏起踟蹰,有的心怀忐忑,有的波澜无惊,也有的勉强向前。
模糊的影像在暗黑的魔窖持续幻动,秦枭子看着腕间那只安宁的虫蛊,神色漠然。
“到底还要多久啊,本尊万贵之躯,竟陪你困在这腌臜之地。秦枭子,信不信本座让你承受撕心裂肺之痛!”
风魂童稚声变粗了些,暴躁的情绪却一如从前。
噬鬼王冷漠又傲慢地答,“钻心噬骨都可以。只要你受得起。”
“秦枭子!你——”
风魂暴怒,声音还没吼出来,就感受到了极致的震断撕裂之痛。
“啊——”风魂惨叫,“疯子,你就是个疯子!!”
秦枭子阴鸷地勾唇,仿佛那一体共痛的感觉出自别人,“本座最后警告你一次,胆敢威胁不敬,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风魂吃瘪,不敢再讲话。
黑暗之中,淡淡的灰色凝聚成形,越扩越大,勾勒出魁梧的男子身影。
“是时候了。”
秦枭子傲然道,风魂却没敢接话,噬鬼王胜券在握,“区区魔窟,也想困住本座。”
他手一挥,千丝魔绳绑紧人形替身,掌中魔灵越发旺盛。
“吸魔窟之力压制峪封尾印,风黯也算有点用。”
秦枭子冷笑,“仙族至宝无根花,看谁能捷足先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