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下车,江归远都一言不发。
钟晚声心中忐忑,手指蜷成一团,偶尔抠一下旁边的安全带,然后又偷偷看一眼江归远,循环反复。
“到了。”
钟晚声看着车窗外挂着红红灯笼,朱门铜狮的餐馆,喜悦浮上眼底,今晚不用吃苹果了!
“走吧。”江归远将钥匙递给门口负责泊车的服务员,引着钟晚声往里走去。
走进餐馆,钟晚声才发现里头不似门口那么简简单单,梅兰竹菊四种植物依次坐落在院子里,参差错落,隔出独立的小包厢,只能看见屏风上隐隐绰绰的人影,风吹过,将包厢里的低声话语吹散,融入到竹子的沙沙声中。
“江先生,墨兰厢已经为您预留好了,菜式和往常一样吗?”
两人刚刚落座,就有身着黑白水墨旗袍,身材窈窕的服务员上前询问。
江归远想了一会儿,点了几个菜名,但是要少油少盐。
两人说话的间隙,沈琛的信息恰好发了过来,是一张火锅图,牛肉、羊肉、菌菇、蔬菜在浓郁红辣的汤底里翻滚,沸腾的热气汩汩上涌,让人食指大开。
“晚声,这家火锅味道还不错,下次我们可以一起来吃。”
语气自然,仿佛一切没有发生。
钟晚声还没想好怎么回复他,旁边就传来了一声:“不许去。”
他扭头,不知何时服务员退了出去,江归远一偏头就看到了他的屏幕。
两人靠得很近,钟晚声看着江归远,他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只有一双黑瞳深沉,里头含着钟晚声看不懂的意味。
江归远的呼吸喷洒在钟晚声的耳边,一瞬间窗外的竹叶摩挲声、旁边包厢若有若无的笑闹声、走廊过道服务员传递菜品的说话声如潮水全都退去,钟晚声觉得自己陷入了只有江归远的世界。
他太熟悉江归远的一切,呼吸的频率、热度、轻重变化都让他能察觉到江归远的情绪。
江归远现在很不开心。
他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他想让他开心。
下一秒,钟晚声的手指轻点,拒绝的消息已经发了过去——
谢谢,不用了,以后我都回家吃晚饭。
屏幕黑了以后没有再亮起,沈琛没有再发来消息。
钟晚声做这一切的时候,江归远依旧一言不发,面无表情,但钟晚声感觉到他的情绪明显变好,在钟晚声放筷后接过他的碗将剩下的饭菜一扫而空。
甚至在回去的路上,停车等待红绿灯时,江归远还饶有兴致地扶正歪向一边的小雏菊水晶。
钟晚声有些发饭晕,盯着江归远的侧脸看,路边的灯不时落下,像是年代久远的老旧电影,模糊却依旧英俊。
那么一瞬间,钟晚声想起了大一的第一个学期,江归远在学校图书馆勤工俭学。
那时江归远的妈妈还没有生病,他们之间还没有那份合同。
钟晚声为了能够偷偷看一眼江归远,花高价买到了他的值班表,在江归远值班的时候,就早早地从被窝里艰难地爬起来,抱着一本干净的专业书跑到图书馆占位置。
每次到江归远值班的时候,管理员桌子旁边的座位总是早早就座无虚席,坐满了喜欢江归远的人。
钟晚声第一次去的时候,还不知道座位竞争是这么激烈,睡到十点才跑到图书馆,别说旁边的位置了,那一层的座位都满了。
望着满满当当的座位和不远处江归远沉静俊美的侧脸,钟晚声狠心地一咬牙,将闹钟调到了八点。那天,闹钟一响他就跳了起来,书都没来得及拿就冲去了图书馆,结果座位还是满满当当。
钟晚声只好又将闹钟调早了两个小时,图书馆还没开门的时候便已经站在了那里等待,终于成功地占到了离管理员位置最近的那个座位。
那一天,钟晚声在座位上睡得很香,醒来的时候还在桌上发现了一滩可疑的水渍,红着脸偷偷用纸巾擦了干净。
那个学期江归远的早班很多,钟晚声早起多了,还摸索出一点经验来,随意找了个手袋,前一天晚上提前塞好书本和一个当早餐的小面包,这样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拎着就能走了。
后来天气慢慢变冷,钟晚声往手袋里添置的东西越来越多,从羊毛手套到保温杯、再到小枕头、小毛毯,手袋越来越鼓,将上面的logo撑出了几丝褶皱。
江归远值班的最后一天,Q市遭遇了难见的寒潮,一夜大雪过后,整个校园银装素裹,白茫茫的一片。
钟晚声吸了吸红通通的鼻子,裹紧小毯子,最后看了一眼江归远的侧脸,觉得自己因为早起受伤的心得到了弥补,满意地将脸埋在小枕头中,在图书馆的暖气中沉沉睡去。
睡着睡着,他感觉到有嘴角有一丝凉意,呈直线缓缓流下,他像被泼了盆冷水,意识立马惊醒过来,结果睁眼后却是熟悉的房间——
不知何时,他已经回到了家,还躺在了床上。
钟晚声伸手摸摸嘴角,动作一僵,连忙从床头抽了张纸巾毁尸灭迹,只有红红的耳尖显示着主人的内心起伏。
稍微平复了后,钟晚声环顾四周,空无一人,但是却隐隐约约能听到说话声,他下床望向阳台。
江归远长身而立,单手插兜在阳台讲着电话。
钟晚声退回卧室,发现江归远的外套丢在地毯上,想了想,估计是江归远随手放的,便走过去,想要捡起来放在挂衣架上。
却不料,抖落衣服时,一本淡黄色的小本从大衣口袋里掉落出来。
钟晚声觉得有些眼熟,弯腰捡起。本子约莫一块烧饼大小,外头包着一层塑料,透明的外壳因为年久的划痕显得有些破旧,但仍能看清封面的小雏菊。
熟悉的本子让钟晚声的脑袋轰得一声炸开,这不是他丢了很久的日记本7号吗?怎么会在江归远这里?
一瞬间,日记本里各种记录隐秘内心的文字像弹幕一样在钟晚声的脑海里快速滑过,他的面色也随着回想不停变幻,最后停留在通红。
但是下一秒,他又想到了江归远这段时间的异常表现,难道都是因为这本日记本吗?
是因为知道了自己对他的心意,所以才也对自己这么好的吗?
可是江归远拒绝告白的时候是那么冷酷无情,从高中到大学,没有一次例外。
钟晚声的脑子乱乱的,像一坨乱糟糟的毛线团缠绕在一起,他想起自己无意撞见过江归远拒绝别人的场景。
德育高中靠近后门的地方有一片桃花林,因为枝繁叶茂,遮蔽性好,被评选为情侣约会圣地之一。
“学长,我喜欢你,请你和我在一起好吗?”夏天燥热的风,吹起穿着高中校服女孩的黑色长发。
她面容姣好,肤色白皙,因为向喜欢的人告白,声音还有一丝颤抖。
江归远神色淡淡,似乎对路上会突然冲出来一个人的情况习以为常。
“谢谢,但是不行。”
生硬直接的话语像利刃刺向女生,脸庞一瞬间变得苍白,遍布泪水。
江归远却毫无反应,朝她点点头,侧身绕过她向前走去,没有理会背后传来的女生闺蜜的叫骂声。
那一刻,躲在桃花林目睹这一切的钟晚声就知道,对江归远来说,喜欢,又如何?
所以从签订合约的那一天开始,钟晚声从来没有对江归远说过一句我喜欢你。
他想说,但他不敢说。
可是现在,江归远是不是也有一点点,一点点喜欢他的?不然的话他怎么会在周三以外的日子也过来嘉麟苑?不然的话他怎么会驱车4个小时只为了赴周三的约?不然的话怎么会留在酒店里照顾他两个星期?不然的话怎么会为了沈琛邀请他一起吃饭而不开心?
越想越多证据,钟晚声想,那他是不是可以说了?
他的眸子垂下,望着手里的大衣,一头黑发在灯光下更显柔软,头顶的两个发旋小小的,挨在一起,让人想上手摸一摸。
他握着日记本的手指纤细白皙,像玉石似的,时不时还能看见因为用力过度显现出来的又长又细的青色血管,指尖处透着血液汇集的红。
一个深呼吸后,他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又圆又大的眼睛里闪着多样的意味,有害怕,有无措,但更多的是勇敢。
钟晚声决定和江归远挑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
他不仅想做他的金主,他还想做他的男朋友。
捏着日记本,钟晚声又回想了一遍刚刚数出来的证据,给自己添了几分勇气,悄悄地走到了阳台旁边。
阳台没有关紧,留了一条小缝。
钟晚声靠在墙边,决定等江归远说完电话,就冲上去和他说。
不,他要先质问江归远为什么会有他的日记本,是不是喜欢他,看着那张习惯冷淡的脸出现无措的表情。然后再假装大度地原谅他拾金而昧的行为,最后冲进他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他,告诉他他也喜欢他。
钟晚声计划地很好,万事俱备,只欠江归远的电话结束。
“明天合同拟好后,我到公司再看看。我有电话进来了,先这样。”
深夜的风变得凛冽了些,从缝里透出来的一丝让钟晚声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但是江归远又接了个新电话,他只好再等等。
“妈,什么事?”江归远的声音低沉了几分。
“没,我在公司,最近忙。”
“已经好了,没什么大碍。”
“行,这周末我回家一趟。”
“我知道的,他是我们家的恩人,我会对他好的。至于……”江归远停了下来,没有回答,但握着手机的指节更用力了几分。
没有得到江归远的回答,对面的人情绪激烈了几分,手机里传来的声音变得更大,仔细听还有几声歇斯底里。
江归远的背影僵硬了好一会儿,最终败下阵来,声音沙哑、一字一句地承诺:“您先放下,我说,我不喜欢他,这辈子都不会喜欢他。”
结束电话后,江归远似乎还没有从刚刚的情绪中走出来,双手撑在阳台,吹了好一会儿冷风后才转身想要进屋,却对上了一双泪眼——
一扇阳台窗,窗外寒风已起,窗内温暖如春,两人相对而望,谁都没有先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