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塞巴斯蒂安带着人终于找到白南方领主和白棘一行人时,他看到的是一幅宛如地狱般的景象。
近百副尸骸堆积着,不分彼此,几乎找不到完整的人类躯体,鲜血将整个房间和半个走廊,连同走廊被破开的门外演武场的一小块区域,全部浸染成红色。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几欲呕吐的,过分甜腻腥湿的人类血液的味道,墙壁上、窗框处、外面的泥土里……随处可见的,尽是鲜红。
几乎小半个黑堡里的精兵,都被调遣到了这里,托蒙德自知局势再难扭转,看来本是打算孤注一掷,不惜代价让他们变成永远留在这黑堡之中的一缕幽魂。
若不是白棘拼死阻挡,若不是她最后用战争骑士的戒指将死去的士兵唤醒与她一同战斗……
塞巴斯蒂安能够想象到,就算如今援军以最快的速度将外面演武场的守卫兵处理好,也定是赶不上营救这小小房间里三个人的性命,那么如今他看到的,也只会是三具冰凉的尸体。
而那个女子倒在尸堆之上,浑身上下几乎被浸染成血的颜色,已经看不出究竟是自己还是敌人的血,更看不出究竟这副身体上有多少伤口,又在哪里才能找到那些必须要马上治疗的出血口。
她全身的肤色因失血过多已经接近惨白,干涸的血凝结在苍白的面容上,连同几缕颓败的长发黏在脸上,仔细看能发现,在她的肩膀处还依然有暗红的血不断渗出。
她的双眼紧闭着,眼角下那颗标志性的痣依然浮在无血色的脸上,右手整条手臂呈一个极度扭曲的姿势,瘫软着垂在身体一侧,似乎那条手臂有严重的骨折,手上那一柄不离身的武士刀,如今也因手臂的伤而再无力握紧,孤零零地丢在一旁。
塞巴斯蒂安心中兀自一惊,可他知道,此时此刻最要紧的绝不是白棘,就算他们是并肩作战的伙伴,他也必须暂时放下心中的担忧……还有更重要的事。
于是那轮椅上的少年领主只微微偏头,示意身边紧紧跟随者的布兰温上前探查白棘的伤势,确认她尚有气息,便暂且将这边的事交由布兰温处理,自己由梅林推着,来到房间内里的埃德里克大人的位置。
与前面以身体抵挡的白棘相比,被藏起来的埃德里克大人和一旁昏迷的尼缪,几乎可以算是毫发无伤。
南方领主已经处于近乎昏迷的状态,梅林眼疾手快,遣人取了足够的营养液上前,小心翼翼地照顾南方领主喝下,又召唤医疗官前来为他做了简单处理,老领主这才缓过些来,睁开了眼睛。
待看清眼前的塞巴斯蒂安和一旁的吉安娜,老领主方才放下心,脸上神情也迅速恢复了君主该有的镇定。
吉安娜是首相大人的遗孤,奥古斯丁老年得一女,视若珍宝般爱护着长大,如今她还不到17岁,却继承了莫瑞森家族几乎一切优良的品质,她忠直而坚毅,与她的父亲同样有着极好的身手。
吉安娜11岁便被送入南方联军,到了现在快6年的时间,虽年纪不大,却也已经凭自身在军中挣出了地位,开始崭露头角。
因国王和首相整个家族世代的交情,她自幼几乎是在黑堡里长大,埃德里克大人和曾经的王后对吉安娜亦是疼爱有加,只是自从吉安娜加入南方联军,已经快6年未曾觐见国王。
如今昔日那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也被迫着接了首相和整个莫瑞森家族的重担,她还没有建立自己的功业,还没有号令过千军万马,可她的脸上却找不到少女的神态,努力维持着肃然的面容,眉头紧蹙着,偏头对身边的手下有条不紊地吩咐着什么。
老国王脸上似是有些悲恸动容之色,但只一瞬间,他便强自抹去了那样的神情,重新看向眼前这些以性命拥护着自己的臣属。
“我没事,走吧,去见我们的人民。“
他不让任何人搀扶,自己站起身体,稍整理衣冠后,脸上的表情又变得庄严了一些。
他以一位君主该有的姿态,接过了塞巴斯蒂安递过来的自己的佩剑,然后威严地,沉默地走在最前方。
塞巴斯蒂安刚接到布兰温的消息便知黑堡情形不容乐观,担心只依靠梅林和布兰温恐难以应对,只能亲自带着陨落荒原的驻军千里赶赴。
昨天夜里驻军才刚回到坠星城,他从布兰温口中得知白棘的计划后,第一时间就推断出她的意图,马不停蹄地计划了整夜,一面调集兵力,一面在民众之间造势,才有了今天黎明时兵临城外,民众聚集的场面。
时机算得几乎丝毫不差,作为共同战斗的伙伴,他知道白棘想要的配合,也知道白棘留给他要做的事。
如今局面已经被控制,外面走廊上围攻白棘和埃德里克大人的,是托蒙德自己的家臣和领地守军,这些人犯下企图弑君的重罪,作为叛军自当格杀勿论。
而演武场上的守卫兵已经投降,他们大多原本便是黑堡的驻卫军,只听令于最高统御者,只是托蒙德散布出国王身死的消息,驻卫军才暂时划归托蒙德手下的人,军人的天职就是战斗,他们也只能听令行事。
外面已经在处理残兵,进入屋内的一行人跟随着年迈的国王,迎着刚升起的太阳,缓缓走过清晨的演武场。
这一天,与往常的任何一天都不尽相同。
黑堡见证过无数次流血的政变,见证过几代君王的崛起与陨落,如今它依然屹立着,屹立在南方永恒的太阳之下,将要见证另一段新的历史在此诞生。
埃德里克大人依然走在最前,走过维持局面的援军,走过染上鲜血的土地,一步一步,在无数军民的注视下走向黑堡最外围的城墙之上。
这一条路,他这一生曾走过无数次,在不同军民的注视下,他走过这里,戴上了那象征着南方守护者的冠冕,带着整个南方迎敌抗击,守卫了自己的土地。
也是在这里,这个城墙之上,他眼看着懦弱的南方陷落于虫族的侵袭之中,南方变成焦土,人民成为游荡在城门之外废墟里的怪物,这片土地几乎毁灭。
那时,只因年迈的他一时犹疑与退缩,便酿成了长达几十年的灾祸。
那样的灾难,决不能再次在南方的土地上演。
年迈的国王站立在城墙之上,迎着初升的太阳,迎着城墙上凛冽的风,面对着城墙外如今百废待兴的新的南方,和城墙之下聚集得越来越多的人民。
他站在这里,所有人便会知道,国王没有死,而真正的叛国者终将接受审判。
只要他站在这里,凭着他这为君主的一生,借着他曾为南方做过的无数件事,民众就会知道,那个曾保护他们的君王还在,那么南方政权就不会轻易落在居心叵测之人的手上,就算是舆论也会让那些人灭亡。
他环视着黑堡外的土地,从黑堡所在的河间地,这片最富饶的区域,一直到远处影影绰绰的山峦,还有群山之外更远的地方,直到极远处再也难看清的,南方的国境线。
这是他从父亲手上接过来的土地和人民,他即使拼尽全力,也不能让它成为野心勃勃之人用以交换利益的牺牲品。
南方领主伫立着,确保他的音量能被所有人听见,然后用一种充满威严与信服力的声音,极缓慢地,一字一顿地开口。
“托蒙德极其党羽,伪造吾死亡之不实信息,囚禁国王,意图谋反篡位,此罪一。”
“其臣属勾结龙族外敌,秘密签下诸多不平等条约,企图以南方之储备助纣为虐,助力入侵者夺取北境,陷南方于水火之中,此罪二。”
“陷害忠直纯良之辈,囚禁财政官、风息之地事务官,伪造不实叛国弑君罪行加诸于吾之近卫官及风息之地领主,欲以此除去政敌,密谋夺取南方政权,此罪三。”
“现以吾,南方第十代继承人,南方全境守护者,奎撒里昂家族唯一继承人,国王埃德里克·奎撒里昂之名,宣告托蒙德极其党羽叛国通敌罪名,证据确凿,其本人及党羽即刻逮捕入狱,于3日后处以死刑示众!“
老国王的声音几乎响彻黑堡,他的话语不紧不慢,每一个人都听得无比清晰。
城墙下的人民似乎被近几个月连番而来的事件扰乱了心智,他们被太多真真假假的消息干扰,又刚经历了虫族的灾祸尚在恢复,此时唯一可以信服的便是,国王本人就站在这里,没有身死,没有重病缠身。
可之前那些消息呢?
没有人愿意被卷进复杂的权力游戏,民众只需要一个结果,只需要一个能托付身家性命的君主,就已经足够了。
眼见下面众声喧哗,城墙上的埃德里克大人欲再说些什么,一旁的塞巴斯蒂安亦做出上前的姿势,想要帮助南方领主控制局面。
而那所有人都未曾预料到的变故,就只在这一瞬间。
一枚子弹猝不及防地,从城墙外的高处径直朝站立着的南方领主直直飞过来,一旁的布兰温瞬间便反应过来,不假思索地奋力朝前将埃德里克大人推开,却再也来不及抵挡那接踵而来的第二颗。
第二枚子弹,正中埃德里克大人的头颅。
那位头发已近花白的南方领主,脸上依然凝滞着最后的表情,瞳孔里满是不可置信,双眼瞪大死死盯着子弹迎面而来的方向。
几缕鲜血蓦地自他的额头直流下来,流过了那双灰白的眼睛,流过坚毅的下颌,然后更多的血迸发开来,年迈的国王头骨迸裂,眼见着已经再无生机。
那一副高大的身躯稍旋转了半圈,然后骤然倒下,朝向城墙之外的南方土地,朝向城墙下的人民,自那高高的城墙之上直直坠落,最后不甘地,如纸片一般,落在城墙之外地面的岩石之上。
鲜血的味道,混着老国王最后那一声不甘的轻呼,弥漫在清晨未散的雾气之中。
“是托蒙德!叛徒!弑君者!“
人群里,有一个不辨男女的声音突兀地尖叫出来,那个声音不轻不重,却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轮椅之上的塞巴斯蒂安表情一滞,眼底瞬间多了些许探究之色。
看来,接下来的事,只会比想象中更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