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空飘起了鹅毛大雪。
天微微亮,刺史夫人就领着她的小女儿和一众仆从来到鸡鸣寺,他们的手上均捧着一沓垒得高高的绵衣。
“那个谁,快,过来搭把手。”林晚照气喘吁吁喊道。
悉多禄正提着一捆柴火往灶房走,见林晚照喊人,四下看了看,于是指着自己道:“我?”
“对,就是你,长得人高马大的,快过来帮把手。”
悉多禄将柴火放下擦了擦手,接过妇人们手中的绵衣:“这个。。。给我们的?”
“不然呢?”林晚照顺了顺胸口,道,“帮忙分发给大家吧。”她说话及其自然,仿佛把在场的所有人当作家人一般,即使对方是西域胡人,吐蕃人。
悉多禄攥紧了绵衣,心跳加快了一些。他把头低下,不动声色将情绪藏了起来。
“喂,小蛮郎,你的身体好些了吗?你可真是命大,碰到元郎中这样的好人。我的元郎中真是世界上最好的郎君。。。”
静娘本意是走过来关心小珠丹的病情,可不知怎的说着说着就夸起元郎中来,她天真无邪又真情实意的样子,实在让人忍俊不禁。
小珠丹毫无意外地翻了个白眼。
“小蛮郎,你叫什么名字?嗯。。。你可以喊我静娘。”
“我。。。珠丹。”
“原来你叫珠丹,这个名字倒是好记。喂,珠丹,你的咳嗽好些了吗?”静娘把手中的绵衣递过去,小珠丹接过拿在手中,看了又看,然后将绵衣展开,直接披在了肩膀上。
“哈哈。。。不是这样的,我帮你。”静娘叉着手在旁边观察了一会儿,见小珠丹果然不会自己穿衣袍,自己终于有用武之地了,于是开心的拿起绵衣左右摆弄,不到一会儿便将小珠丹裹得结结实实的。
大概是素雅的绵衣与他这张红扑扑的略显粗犷的脸蛋有些不搭,静娘支着下巴嘟着嘴看了看,总觉得尚有改善空间。
“这件是半臂袍,我们一般穿在里面保暖用,明天我给你再带一件有花样子的外袍来,嗯对,穿上外袍应该就好看多了!”静娘愉快地拍手,又从布包里掏出一枚香囊,道:“你就算本小娘子的新朋友啦,这个香囊送你,可以提神醒脑。”
“我。。。谢谢。”小珠丹有些手足无措地接过香囊,珍重地系在腰间。
“不用谢。哦,不对!要谢!听说你昨日在寺里唱了首很好听的歌谣,你教教我好不好?”
“当然可以。”小珠丹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太好了!我学会了唱给元郎中听!”
小珠丹系香囊的手又抖了抖。。。
林晚照忙活了半天,累得不顾形象的走到石阶上坐了下来。今日坐诊的是康郎中,他见刺史妇人累了,便从灶屋端来了一碗姜汤。
“今日大雪,夫人保重身体。“康郎中搓了搓手道。
“哎,现下沙州城变成这个样子,哪里还有什么保重不保重的,保全性命已是不错。“林晚照吹散热气,皱着眉头喝了一口姜汤。
“大雪虽寒,但于沙州城而言,是好事。元郎中说,天气越寒凉,瘟疫扩散得越慢。”
“真的么?哎,可怜那些染上瘟疫的人,前些日子还好好的,说死就死。。。”
“上天保佑,沙州有刺史,有夫人,是我们之幸。”
“苟延残喘罢了。”林晚照又叹了口气道:“流民这两天应该到瓜州城下了,若是把瘟疫也带去瓜州,治防不利的大罪就要扣下来了。”
“城东不是有悬泉府吗?兵士应该把流民截下了吧?”
“悬泉府也感染了瘟疫。”林晚照说到此处突然察觉自己说多了,马上转移话题道:“寺里药草够吗?明天我再差人送些来。”
“够的够的,这些日子多亏夫人照顾,病坊的物资还算齐备。”
“那就好,你去忙吧,我回府了。”林晚照唤回静娘,瞥了一眼小珠丹和悉多禄,忧心忡忡的离开了鸡鸣寺。
南柳巷的宅子里,元白因为过度疲劳,抱着手炉斜靠在廊边打起了瞌睡。
哑叔在院子里扫雪,宁玉握着信纸进来的时候,哑叔比了一个禁言的手势。
宁玉于是压低声音道:“密信,吐谷浑那边传来的。另外,我有要事禀报。”
哑叔有些不高兴,少主需要休息,他不想有事打扰他。他停了手中的扫帚,准备让宁玉到厢房喝碗温水再说。
“说吧。。。听着的。。。”元白懒懒的声音传来,二人吓了一跳。
宁玉拍了拍身上的雪花,就着廊庑坐下来,见元白仍然闭目养神,便展开信纸念起来:吐谷浑十部营帐正在往西迁徙,军队暂未现踪迹。
元白听完信,忽地睁开眼睛:“这么重要的消息为什么现在才送过来?!”
“山里下了大雪,情报延误了几天。”宁玉道。
元白心中一凛,吐蕃和吐谷浑但凡用兵,大概率整部营帐男女老幼一并迁徙作后勤辎重。现下整个陇右道及西域地区温度骤降,高原草场凋零,军马粮草紧缺,按理是不会选择这个时节大规模开战用兵的。吐谷浑十部营帐在这个时节往西迁徙,往好了想是去往高原腹地寻找草场,往坏一点想就是他们计划北上图谋!
毕竟三十年前吐蕃军队就是翻越昆仑山和南山垭口直攻于阗,疏勒,播仙镇,蚕食帝国边域二十年,直到十几年前王大将军率领帝国十几万军才将其击退,大唐自此才完全收回西域四镇疆土。
“伊州那边动静如何?疏勒呢?”元白又问。
宁玉眉头微皱:“自城里发生瘟疫以来,沙州地界全面封锁,伊州那边情报中断了,西域也不例外,我们的商队现下都停还在西州。今天这封信还是祁连山猎户抄小道好不容易送进来的。”
元白握紧了手炉。
手里的缰绳突然失去了掌控,这种感觉就犹如踩在云端之上,周身云雾重重方向不辨,一不小心就跌落万丈高空。
“你说,还有要事禀报?”元白问。
“是。属下按少主的吩咐偷查了户曹参军账目上消失的人,发现一件重要的事。”
元白睁大眼睛,宁玉则点点头道:“少主猜测的方向果然没错,消失的人皆为折冲府在籍卫士!”
虽然隐约猜到事件的发展方向,但宁玉追查落实之后,元白心中还是被震惊到。他捂着隐隐作痛的左肩伤口,一时间陷入了沉思。
“少主,我们被困在沙州城已有数日,耳不聪眼不明,万一有什么意外。。。属下建议,是否想办法出城避避?”
元白望着院子里零散飘落的雪花,少有的犹豫起来。
起初元白还暗自称赞李思贞控制瘟疫的行动之干净利落,现在得了这个消息,敢情他在瘟疫之初就想到利用这个事件在沙州城提前布局!
全面封城控制情报外泄,借瘟疫调豆卢军入城,暗藏五百折冲府卫士以备不时之需!其心思之缜密,部署之精明,连元白都甘拜下风。
元白轻嗤一声,看来自己这几年在沙州有些自作多情了,咱们这位沙州刺史远比想象的要靠谱太多。
“少主?”宁玉的声音打破了元白的思绪,他道:“万一沙州真打起来。。。我们要保存实力,不能让将军在这边的经营毁了。”
“守阶,若是沙州丢了,西域被隔断在几千里之外四处无援,那才是要命。”
宁玉一怔。的确,沙州这个连接东西方地域的咽喉要塞,一但被吐蕃占据,那就直接扼断帝国对西域的救援要道。
届时西域孤悬在外,三万帝国将士性命堪忧!三十年前的悲剧将重复上演,苏家这些年的守护也将付之东流!
“那就守阶带领大海道弟兄们在此守城,哑叔护少主离开!”俊美的脸上是倔强和视死如归,脖子上的疤痕在此刻显得有些狰狞霸道。
元白摇了摇头,复又望向庭院,嘴角嘲讽一笑。
不知上面那位知道自己的将士被冤枉至死,还要一心为其守卫疆土,是作何感想?
“守阶,你的命更重要。”元白轻声道。
“我这条命,六年前就丢在凉州了。我现在的命,是苏家给的。”宁玉严肃又庄重的回道。
元白深深叹了口气,道:“让我想想。。。”
正在此时,元宅的乌头门再次响起了敲门声。
哑叔放下扫帚,朝元白看了看,后者点点头。于是他径直走到门口,打开了一道门缝。
来人是慕容毅,风雪将这位年轻郎君的脸面冻得乌青。
“打扰了哑叔,元郎中在家吗?”他拢手哈着白气道。
哑叔比了个“何事?”的手势。
“刺史有请。说是重要的事,请元郎中到府衙去一趟。若是元郎中不在,请转告务必在今日之内去一趟。”慕容毅道。
哑叔上下比划一遭,意思是郎中现下不在,等会回来再告知他,随后便不客气的关了门。少主这几日被这劳什子疫病搞的身体疲累,他实在不想少主再去帮官府做事了。
“瘟疫差不多快控制了,沙州的郎中又不止你一个,这时候叫你去做什么?”宁玉不解道。
元白想了想,起身去案前抽出一卷舆图,道:“现在随我去一趟。”
“少主要我一起?可是我。。。”
“鸡鸣寺病坊你跟在我旁边数日了,对外没什么好遮掩的。”
“也好,我护你。”
白天的沙州府衙外仅有两个着甲兵士把守,东西大街萧条得仿佛不似人间。
兵士入内通传后,慕容毅大步流星走出来迎接。元白二人走近府衙内院后才发现,里面层层叠叠全副戎装把守的兵士至少有五十人以上。
宁玉顿时戒备起来。
“无妨。”元白朝宁玉递了个眼色,低声道:“若真要拿住你我,现下我们已经在州府牢狱了。”
只见后堂烟雾袅袅,一把铜壶架在小火炉上,壶中开水正滚着气泡。
旁边正坐的是李思贞和豆卢军副使王仲仙,还有一个身穿团花纹胡服,头戴毡帽的中年男子,其身形魁梧面容刚毅,不是翟锦堂又是谁!
“来得正好!我正准备煮茶呢,快来!峨眉岩茶,常人不容易吃到。”李思贞听见脚步声抬头朝门口喊道。
宁玉心中一紧,暗道不好,正欲转身,谁知被元白一把拉住。
“慌什么。”元白笑了笑,颇为轻松地过去就坐,并朝他招手:“守阶,来,坐。”
宁玉握着刀柄的手一直未松开过,半推半就落了座。
李思贞将碾好的茶粉倒入滚水,随后又加了几块生姜进去,笑呵呵对元白道:“虽然在沙州相处了几年,但今日才算是正式见面,苏小郎君好。”
空气一时凝结。
宁玉不可置信地看向元白,后者面上仍然是一贯的温和笑容。
只见元白双手交叉施了一礼道:“是元白唐突了。”
这时王仲仙开口道:“豆卢军这些年偶尔会收到边境秘密情报,军中上下均对这个写信的神秘勇士十分仰慕,这么久了,今日终于得见真容了。苏小郎君,仲仙代表豆卢军感谢你。”王仲仙站起身行了一个军礼,元白点了点头。
“你们。。。”宁玉表示今天这场景实在是超出他的想象范围。
“这位是。。。?”王仲仙问。
“宁守阶,原凉州武安府校尉。”元白答道。
宁玉尬尴地看了一眼元白,双手一抱,有些骄傲的朝王仲仙点了点头。
王仲仙看着皮肤黝黑、身形健硕,年纪其实已过半百。他原是沙州龙勒府折冲督尉,十几年前沙州组建豆卢军用于抵抗外寇入侵,恰好龙勒府就地处阳关附近,整个折冲府便被并入豆卢军。
入豆卢军后王仲仙担任副使,品阶在宁玉原职之上。但凉州嫡系军自古乃西北第一雄军,对遥远边区军府自是有些看不上。男人之间奇怪的较量让宁玉眼里带着一丝轻蔑,王仲仙则颇有风度地应道:“宁校尉,失敬。”
茶水三沸之后,李思贞先给元白舀了一碗,边舀边道:“苏小郎君一定奇怪我什么时候认出你的。”
元白笑笑表示洗耳恭听。
“天光墟命案之前,我只知城中有一地下商会在组织鬼市,交易一些见不得光的物品。”李思贞又给宁玉舀了一碗茶汤,“天光墟命案之后,我派人清理了地窟,找到两枚火云玄鹰令牌。之后伊州筹粮,西街临丰粮铺提前涨了粮价。此事夫人只在元宅和凌少卿提过。”
元白心下腹诽,自己终究是急躁了些。
“我派人暗中跟了临丰粮铺好几天,才终于发现哑叔与之来往不一般。”
“刺史好手段,原来这么早就察觉到线索了。”
李思贞摇摇头,无奈笑道:“在下是眼瞎,心不瞎。我这个刺史若是连大海道这个地下商会都察觉不到,这些年的官场岂不是白干了。沙州是商城,于商道之上,我一向是睁只眼闭只眼,何况大海道与沙州和平相处多年并未有出格之事,我没道理去碰你这个财神爷。”
“哈哈哈,刺史爽快之人!”元白以茶代酒,敬了李思贞一杯。
“至于这个。”李思贞将两枚火云玄鹰令牌推至案前,道:“是在锦堂兄到沙州之后,我才从其口中确认的。”
元白看了一眼天光墟令牌,又看了看翟锦堂,摇头道:“此局我倒是没看明白。刺史是何时察觉沙州异样的?”
李思贞叹了口气道:“或许比你想象的更早。大约是从陇右道文书上奏久不得批示,陛下闭宫修养宠幸奸佞之时。”
元白心中一凛,此人竟未雨绸缪到这地步了!
李思贞品了一口茶,道:“沙州是商道要塞,又是西域重要的兵源地和军粮负担地,李某考虑的自然要比其他州要长远些。自陛下染疾的消息传出来,我每日都在计划如何面对将来或许会发生的朝堂政变,乃至兵变。”
“这半年里我借兴水利之事,时常到豆卢军营偷偷练兵,并向各个方向派去暗线搜集情报。直到八月中凌大郎的到来,我紧张的发现陛下病重已然成为事实,朝廷风云变幻迫在眉睫。恰巧此时,沙州城出现了逃兵袭击司刑寺官员,后来沙州附近出现的逃兵和流民越来越多,我努力搜集情报,发现吐蕃似有动作。”
“前些日子凌大郎竟然在千佛洞发现了一处暗藏颇深的地下工坊,我愤恨无比的同时,确认沙州已经正式卷入这场斗争。既然沙州地处要塞,各处线索又都集中于沙州,李某便斗胆用这座城做了个棋盘。”
元白瞥了一眼翟锦堂,道:“于是你们就演了这出戏。”
李思贞点点头,道:“我故意让锦堂兄激起官民矛盾,让暗处的敌人放松警惕。只要他们有所动作,李某便能出其不意将其制服。然而突如其来的瘟疫打破了这个计划,我于内州从未见过此瘟疫,只能照搬前人的经验。也多亏苏小郎君见多识广,告知病源和传播途径,这场瘟疫才能及时制止。既然疫病打乱计划已成事实,李某只能见招拆招,让现实来得更惨烈些,将沙州变成一座死城。敌人在暗我在明,这么一搅,我想总有人会上钩的。”
元白倒吸一口凉气,短短时间内计划变通的如此之快,实在让人叹为观止。
翟锦堂缓缓道:“当年苏大将军行军西域,走的就是北道入天山。翟某曾在伊州任职,在军中老档案中见过这个图案,这才与怀远确认了苏小郎君的身份。”
元白拢了拢披袄,笑着道:“然后呢,几位是来与我叙旧的,还是冲着苏家的金书铁券来的?”
李思贞舀茶的动作一滞,随即一脸严肃道:“苏小郎君莫要误会,此次邀你前来,是借兴龙寺一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