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王府,玉茗堂。
烈日西斜,几缕光越过窗洒在书案上,尚好的宣纸上是一行端正的楷书。
“渡凌带你去了何处?为何不曾与我说过……”
贺扶盯着自己的笔墨看了许久,最终还是将它拿起折地方正放在一边,重新拿出一张纸来。
他提笔又写:“可还安好,何时归来?”
这次,他看的时间更长了些。
良久,他又一次拿起纸将它折起来,一转头,被他折过的纸张竟已经堆成了小山。
他一愣后叹了口气,这未免有些太过浪费了……
正当他思索这些废纸如何再次利用的时候,一抹白色的影子从窗外飞进来,轻轻落在书案上。
贺扶上前去看,那是一只信鸽,脚上还绑着信。
莫不是温余……?
带着隐约的激动,他将那信小心翼翼地打开,只见信上是他熟悉的小楷。
“怀剑镇有疑案,蓁与嘉亲王圣阳郡主共同查探,案件结束后归。贺大人莫忧,一切安好。”
看完信,贺扶心中那一丝闷意也被一扫而空了,他唇角渐渐勾起一些弧度来,隔了许久后才将这封信收好,放在博古架上。
之后,他又独自坐了许久,等到日头彻底落了下去,燃了灯才唤来启蛰。
“大人何事?”启蛰额上还带着汗,看来方才是在练剑。
贺扶竟少见的没有注意到那几滴薄汗,而是笑道:“去拿些针线来,还有先前师父带来的浮光锦之类的布料都拿来。”
启蛰有些诧异:“您衣裳破了吗?送去锦绣坊补就好,不必您亲自动手的!”
贺扶摇头道:“并非如此,你去拿就好。”
自家大人吩咐,启蛰自然是要去办的,只是他着实不知贺扶要做什么,好像自从崇安一行后贺扶就变得怪怪的,不是买一堆吃食就是时不时的笑,像是被灌了迷魂汤一样!
莫不是鬼上身了?
启蛰狐疑地将贺扶要的东西拿来。
“好了,你先去休息吧。”贺扶似乎心情很好。
启蛰更奇怪了,他转过身一步三回头,终于在他出门前贺扶叫住了他:“对了,近来怀剑镇可有什么案子?”
启蛰略一思索,“怀剑镇?好像是丢了几个尸体,霁尘君也有去查。”
闻言贺扶点了点头,“好,你去休息吧。”
启蛰出了门后躲在窗边,偷窥屋内贺扶的动作。这还是他第一次做这么冒犯的事情呢!
毕竟这贺扶的行为实在太奇怪了!
启蛰用手扣着窗框,只见屋内灯火下,贺扶在一块绸缎上画了几笔,然后拿着剪刀剪开。
之后一阵忙活,终于做出了一个雏形。
像是一个绶囊,他做这东西干什么?
启蛰又凑近了些。
灯下的贺扶极其认真,甚至没有注意到窗外还有一个人在偷看。
桌上的烛火越燃越短,贺扶将那绶囊做好就已经是后半夜了。
启蛰在外看得是昏昏欲睡,听到屋内有了动作后猛得惊醒。
贺扶正拿着绶囊在身上比比划划,良久才满意地点点头。
疯了疯了,彻底疯了!启蛰眼睛瞪得老大,那可是浮光锦啊!价值千金!贺扶竟拿它来做绶囊?
暴殄天物啊!启蛰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他家大人好像真的疯了!!!
……
“那位公子没有回来吗?”
王室的身份太过惹眼,尚卿并没有留下自己的名字,所以温余要打听他的下落就只能唤他公子。
小厮疑惑道:“那公子不是同姑娘一同出去了吗?他没有回来啊?莫不是他也失踪了?!”
见小厮吓得不轻,温余立刻安抚道:“没有没有,他有些事情会京了,我就是想问他有没有回来留下什么东西,没有就算了。”
送走了小厮,温余才缓缓在亭中坐下。得知自己家女儿有可能是被旁人拿去配了冥婚,灵堂里的杨老爷哭得更伤心了,声音透过灵堂在厢房都听得十分清楚。
圣阳被吵得头疼,只好从房内出来和温余待在一起。
“吵死了!”圣阳恼道。
温余托腮看着她,“丧女本就很痛苦,又得知女儿死都不得安生,不难过才不对吧?”
圣阳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远方的月亮。
不知想到了什么,温余轻轻叹了一声。
圣阳回头:“你叹什么气?”
“因为那些女子。”温余心中有些闷闷的,今日在那些被盗了尸体的家中一个一个探问,越问她便觉得心中发冷。
那些女子,都是父母、夫家眼中的好女儿,好妻子,好母亲,但这么多的头衔里竟没有一个是她们自己。
赵家对面的那一家人,那位夫人为了给夫家传宗接代,一共生下了五个儿子,六个女儿,甚至最后连死都是为了生子,可能她的夫家呢?
她不过去世几月,那夫家便早已物色好了续弦,对于她尸体被盗一事也毫不关心。
这样的一生,对那位夫人来说真的值得吗?
不止那家,还有许多家。未出阁前孝敬父母,出阁后相夫教子,这些女子的一生似乎都被四方的院子困住,被家人捆住,好像没有一个人是为自己而活的。
为什么男子就能读书习武,建功立业,而女子就只能在深院中等到白头,磋磨到白头呢?就连死,都不能在碑上刻上自己的名字?
为何呢?
温余眼帘垂下,长睫在眼下打出一片阴影。
“你就是在为这个叹气?”圣阳挑了挑眉。
温余将脸埋进手臂中,闷闷道:“嗯,那些人就连死也不让这些姑娘们安生,着实是……太过分了!”
圣阳忽的笑了一声,“怕什么,反正你在贺扶身边又遇不到这样的事情。”
“可是若人人都独善其身,谁又来为这些女子讨公道呢?没有人教过她们诗书,没有人告诉她们山外还有更加辽阔的地方,也没有人对她们说‘你可以为自己而活’,所有人都在告诉她们,要温柔知耻,要相夫教子,三从四德,她们的一生好像就只有嫁人生子这一条路,这着实不公平!”
温余将头从手臂中抬起,看着圣阳的眼中满是不甘。
“你说我不会被这般对待,可是那只能算我幸运,若我没有遇到贺大人,或是贺大人没有带我走,那我与她们又有何区别?我是更为幸运的她们,我想为她们做些事情。”
圣阳的目光带了些不明的情绪,“那你想要怎么样?”
“我想为她们找一条路,一条更为宽阔的路,有更多选择的路。”温余坚定道,“让她们也可以去读书,去入仕,去四处游历,能看到更多的风景!让她们可以为自己而活!”
话音落下,仿佛万物都变得寂静。圣阳盯着温余看了很久,很久。
“可是这很困难,这世上那么多人,有人渴望自由,也会有人怀有成见,你这个愿望未免有些太大了。”
温余站起身,长长地舒了口气,“你有听过愚公移山的故事吗?里面有一句话叫:子子孙孙无穷匮也,我能开这个头就一定会有人做后继者,总会有一天,女子能挣脱桎梏,完完全全的成为自己。”
“哈……哈哈哈哈……”圣阳忽然笑了,“你还真是够幼稚的,幼稚得好玩。”
“这不是傻话,是认真的!想必圣阳郡主你也不愿意和你一般的女子受到这般不公平的对待吧?”温余凑上前去,眼中带着期待。
圣阳别过脸,“本宫可是当朝郡主,这些庶民过得如何与本宫有何关系?”
温余眸中闪过一丝失望,正当她要安慰自己没事的时候,圣阳又道:“不过,她们和本宫没关系,你和本宫有关系,所以这个忙,本宫帮定了!”
“真的?!”温余兴奋道。
“当然,你可是本宫的朋友,本宫对朋友可从来不吝啬。”圣阳抱臂,轻飘飘地看着温余。
温余鱼儿一般蹭到圣阳身边,直勾勾地盯着她:“那我们一起,你去边疆,我入朝廷,我们告诉天下女子,这两条路从来没有拒绝女子,这两条路,亦是出路。”
“你真是和贺扶年少时有得一拼。”圣阳唇角带着笑,她好像知道贺扶为何会对温余另眼相看了。
温余没有在意这个,而是激动地伸出小指,“那我们拉钩!”
圣阳一边道幼稚一边伸出小指和温余扣在一起,两人的背后是一轮极大极圆的月,她们为这满月系上一个结。
这个结,带着女子的香气。借着这一轮永恒的圆月,仿佛真能将这芳香送至后世。
许多年前,也是这样的满月,圣阳独自坐在廊下,远处是一片喜庆的红,她小小的身体在这般热闹的日子显得格外孤独。
今天是长公主成亲的日子,是她的姑姑成亲的日子,可她却怎么都开心不起来,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姑姑不喜欢这个夫君。
远处廊下,似有人踏月光而来。
“阿钰,你为何不去堂中?皇后正在寻你。”
圣阳没有动作,只是呆呆地看着天上的月光。
贺扶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感叹道:“今夜是个满月呢!”
“我不想姑姑和那个男人成亲。”圣阳忽然道。
这可是当今圣上亲自指派的亲事,她这话若是被传出去了定是要以“忤逆”之罪惩戒的。
她能这般直接的说出来,只是因为面前这这位是贺扶,他可不会四处乱说。
贺扶也知长公主的心上人另有其人,可此事关乎朝堂争斗,又有谁敢说一声不呢?就算是当今圣上的亲姐姐,也只能在皇权之下低头。
“这世上有很多事是由不得人的。”
“我日后也会像姑姑那样吗?被指婚给一个肥头大耳,极其讨厌的人?”圣阳眉头皱得极深。
她不愿意,她想凭自己的意愿生活,她甚至不想嫁人,她要做一个自由自在的人!像父亲那般驰骋疆场,或像幸安一样纵横朝野,反正不想被困在院子里,学那费力不讨好的女工。
“怀鸿鹄之志,安能被困于方寸之内?当翱翔于天,至死方休!”
圣阳的声音脆生生的,贺扶轻轻笑了一声,缓缓在她面前蹲下。
圣阳抬头:“你笑什么?难道你也觉得我很可笑?”
贺扶却摇了摇头,“自然不是。贺某相信,万般相信,巾帼绝不败须眉。”
他的眼神很干净,很温柔,只是被这般看着便仿佛能给人万般勇气,在周围众人都笑痴儿说梦时,他说:我相信你。
自远处起了一阵风,恰巧将一片落叶吹到圣阳手中,她握住那片落叶,“你为什么叫蓁?”
温余回答道:“因为桃之夭夭,其叶蓁蓁。蓁,为草木,似草木一般茂密生长,不屈、不退。”
好一个不屈不退!
圣阳又笑了一声,她忽得道:“我叫徐长钰。”
温余愣了愣,这好像是她第一次用“我”自称,也是第一次对她说出自己的名字。
“那我也可以像贺大人一样叫你阿钰吗?”温余小心翼翼地道。
圣阳伸手拿下温余发间的一片落叶,轻飘飘地留下一句“随你”后便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