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太阳偏西,暑热接着慢慢褪去。
但陆青予还是觉得很热,心里仿佛藏着一团火焰,灼灼地烧着。
可身体再热,面对刁难,她说的话愈发冰冷如铁:“普通的铁匠铺是不可能,但这铜丝是两个姑娘联手做的。一个是铁匠,一个是金银匠。”
“妙啊!”陶瓷大师谭淳一拍大腿:“这两个工匠联合在一起肯定能做出来,这两个姑娘不一般啊。金银累丝工艺中的金累丝,可是比掐丝珐琅的铜丝还要精细的东西。”
“那,那你的图纸肯定是偷的!”还有人嘴硬。
国画家孙方中对画稿也很感兴趣,他抽出画稿边看边问:“小姑娘,你说说你的稿子,是原创还是模仿,花了哪些心思?”
陆青予顿了一下说:“我才入门,不敢说是自己原创的,我不过是站在老祖宗积淀的基础上,重新做了组合。”
孙方中看了看,对大家介绍说:“你这设计确实精巧,三朵莲花缠绕得很别致,整幅画面看起来别具动感。”
陆青予点点头说:“一般情况下,圆盘都会在中间设计一个稍大些的单独纹样或者对称纹样,周围做几圈二方连续花纹或环状花纹。
但我这次是以三为倍数来进行设计的:三朵红莲、六条青鱼、十二条枝蔓和叶子。
为了对圆形进行三等分、六等分和十二等分切,我采用了量角器对圆进行均分,三等分每个120度,六等分每个90度,十二等分每个30度。”
她说的前半部分大家还能听懂,后半部分涉及数学,很多人都傻眼了。
只有苏远宸听到六条青鱼的时候,忍不住笑了笑。
市博物馆张砚林研究员拿起铜盘问她:“既然你能做出二方连续,为什么还要做得如此复杂的三等分纹样呢?是为了炫耀你的数学好,还是手艺巧?”
陆青予知道张砚林曾经在天和珐琅工坊学习过工作过,是这里面真正的景泰蓝专家。
她深吸一口气对张砚林说:“不是为了炫耀,是为了增加赢的可能。不管在任何方面能够赢得比赛,我都会尝试。”
“你一个小孩子,输了也没什么要紧,不丢脸的,机会多得是。”张砚林笑了起来,专家们也都露出善意的笑容。
“不,这次我就必须要赢。”
“为什么?”张砚林不笑了。“入工坊对你来说这么重要。”
陆青予盯着他,也盯着在场的所有人:“对,非常重要。因为我能证明自己作为女人,有资格有能力成为天和工坊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女工匠。”
所有人都沉默了,陆青予背后的意思不言而喻。
不就是因为她是女人,工坊才屡次拒绝她吗?
不就是因为她是女人,文化馆才组织了这场比赛吗?
不就是因为她是女人,别人才准备在比赛中黑掉她的作品吗?
不就是因为她是女人,所以在她赢了比赛后不断地质疑她,打压她吗?
还有很多人,因为她是女人,根本没有为她提供任何方便,甚至不提供风扇、不提供厕所,就等着她受不了,等着她输,等着看她的笑话!
陆青予越想越生气,为了控制情绪,她紧紧捏住了自己衣角。
苏远宸看着她悲愤而孤傲的样子,突然觉得心脏被狠狠地揪紧了。他也握紧了拳头,指甲扎得手心生痛。
沈俊文笑着及时开口,缓和着气氛:“小姑娘有志气!这才是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相信有你的示范引领,会有越来越多的女性走出家门,参与我们的社会主义建设。”
“沈主任说得对!”陆青予立刻响应。“希望从我开始,工坊早日打开大门,欢迎女性的加入。”
彭城在她的目光下有些不自在,他瑟缩着说着糊弄话:“这个马上打开,不太好吧。我们今天才举行了比赛。”
说完他的眼睛看向李长生和赖鑫,他们已经抄起手皱起了眉头。
“这个女工再来的事,以后再说,以后再说。”彭城汗流浃背了。“我和工匠师傅们商量商量,也不能随便收,给她们分开搞个专门的测试什么的……”
“哎,彭经理,您确定要在今天这么隆重的场合,发表这样的决定吗?”苏远宸走过来说了这么一句话,然后拿起相机给彭城拍了一张照片。
闪光灯剧烈的白光,把彭城吓得一激灵。
“啊?发表什么决定?”彭城有点眼晕加头晕。
苏远宸笑嘻嘻的,一点看不出来他刚才的愤怒。
“是这样的。”苏远宸换了个角度,又给彭城拍了一张,他再次抖了一下。
“今天的比赛明天是要见报的,就是我们的南州日报,上到省长市长,下到老百姓都会看的报纸。
我们会公布今天的比赛结果,包括增加名额的好消息。整篇报道会大力歌颂我们工坊的改革成效,特别是要大大地书写彭经理您对改革的决心和政策的执行力度。”
这一串官话,彭城有点听不明白,下面很多人也稀里糊涂的。
苏远宸笑着解释:“简单点说,今天的比赛因为有了一位女性工匠的入选,亮出了您改革的第一步。”
“对对对!”彭城心想,那不是我自己想要的结果,不都是上面让做啥,我做啥吗。
“然后大家都等着您改革的第二步呢!”
“我的第二步是啥?”彭城觉得自己好像被绕进去了。
“大众关心的是您的工坊以后会广开大门接受优秀人才,不管他是男人还是女人。但是,刚才您说对女性要单独设立一个考核,您觉得这是我们的省长、市长和所有群众想看到的吗?”
苏远宸放下相机,拿起笔和笔记本,一副你敢说,我就敢让这句话明天见报的架势。
彭城慌了,彻底慌了,他被苏远宸绕进了一个迷雾阵。现在雾气散开,他就站在山顶悬崖,好像怎么说都是错的。
他看看李长生和赖鑫、王敬国,他们挺生气的。他有点害怕。
他看看沈俊文和几位专家,他们看起来笑眯眯的,但更让人害怕。
他看着陆青予,小姑娘的眼睛清澈透明,像镜子一样映照出他们独断守旧落后,甚至是嫉妒的丑陋模样,让他心慌意乱。
苏远宸拉着他的胳膊说:“哎,彭经理,我到底写什么!”
彭城一跺脚:“写,就写我们工坊响应改革号召,每年进行一次招新。这次我们招聘的学徒,再,再拿出五个名额,欢迎有志参与景泰蓝工艺制作的女性参与。下,下个月进行公开招选,比赛方式就不再这么复杂了,能画手巧的优先。”
苏远宸唰唰地写着,嘴里赞叹着:“这个好,到时候报纸肯定畅销。你们工坊一跃成为南州市最好的单位,下个月你们的门都要被踏断!”
李长生听到这话,气得不顾仪态,直接离场。
沈俊文拍着彭城的肩膀连声大笑:“好经理,好魄力。改革有你们,怎么会不成功呢!”
彭城又被绕进了迷雾,笑得稀里糊涂。
坐在下面的几十号人面面相觑,后面的演变发展猝不及防。看起来,已经没他们什么事儿了。选上的下周上工培训,没选上的现在就滚蛋。
陆青予笑望着这一切,紧握的拳头松开了。
平日里觉得苏远宸嘴臭,现在他臭得刚刚好。彭城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靠着对政策的熟悉,苏远宸用三言两语的讽刺,还有花里胡哨的画饼技术把彭城很快就绕进去了。
再加上沈俊文的神助攻,今天她得到了最好的结局。
自己不仅依靠实力获得了比赛第一名,证明了女性也有能力参与景泰蓝制作,更为广大女性打开了就业的大门。
还有她不知道的是,今天的创举为景泰蓝的发展创新,提供了可能;拉开了本市轻工业制度改革的序幕。
她最后说道:“谢谢大家,希望在以后的日子里继续努力,为工坊发展添砖加瓦。”
虽然艰难,但陆青予这一步成功了,终于成功了。
大佬们还在商量事儿,参赛的人可以离开了。
陆青予脚步轻快地往外走,一路听着笑声和哭声。
仿佛有一个叫做钟大郎的人,哭声最为剧烈。他不仅哭,还在骂。含含糊糊听不清楚。
看见她一路走过,有人对她嗤之以鼻,也有人对她微笑示意。
面对春风般的笑脸,陆青予也微笑着回报。面对丑陋的嫉妒嘴脸,陆青予抬起下巴像骄傲的孔雀。
回到家打开小院的门,桌上已经摆满了美食和酒。桌前不仅围拢着家人,还坐着殷丽和黄玉琴。
院里的桂花树已经开了,香气醉人,但不及笑脸醉人。
陆红红看到陆青予大喊着:“姐姐回来啦!”
“快过来坐!”周素莲开心地说:“今天做的都是你爱吃的菜。”
“哎哟!我们家的冠军回来了。”老爷子的胡子翘得老高。
“快快,来说说。你做了什么作品,怎么拿到第一名的。”黄玉琴好奇地问。
殷丽跷着二郎腿非常自豪:“怎么拿,肯定是靠实力拿的啊!”
陆青予笑着坐了过去,将这几天的故事分享了一下,只隐去了苏远宸的部分。
老爷子在旁边及时做补充,还加油添醋了一番,把孙女表扬得天上有、地上无。当事人自己都觉得害臊。
大家笑着闹了一个晚上,直到太阳下山,月亮升起。
临别时,陆青予对殷丽和黄玉琴说:“下个月工坊专招女工,你们愿意来试试吗?”
“到天和珐琅工坊?”黄玉琴说。“我爹肯定不同意我去当工匠,他让我年底前嫁人的。”
“如果不考虑你爹,你想去吗?”陆青予认真地对黄玉琴说:
“景泰蓝是传统工艺的集大成者,绘画、陶瓷、冶金、雕刻工艺等都有所呈现。你们家暂时是不会有金银铺的,但是珐琅工坊有类似的花丝编织、鎏金和镶嵌工艺,也有很好的工匠做师傅。”
陆青予又对殷丽说:“丽姐,殷师傅是不会教你真正的技术的,你全靠自己看、自己摩挲。但是加入了工坊,就不一样了。
你可以学到更多的金属冶炼、錾刻制艺。我在工坊的展厅见过一些特别的作品,至今搞不懂他们的铜胎和金属配件是怎么做出来的。”
殷丽一听立刻就答应了:“听起来不错,那我怎么考核?”
陆青予说:“今天这样的比赛一年一次,费时费力费钱,短期内他们不会再举办了。我估摸着下一次比赛要从简,不会让你们做掐丝,绘画或者手工都可能。”
殷丽乐呵呵地说:“绘画就需要你教我了。”
“没问题。反正到时候我在工坊,也能第一时间知道考核办法的吧。”陆青予立刻就答应了。
“丽姐,你这么快就答应了吗?”黄玉琴嘟嘟囔囔地说:“不和殷师傅商量一下。”
“商量个屁商量。”殷丽走起路来也大大咧咧的。
“我说了他肯定不同意,我要偷户口本去报名。等成了直接去上工,看他怎么办。”
“但我不行啊,我爹娘肯定不同意的。”黄玉琴低声说。
殷丽转了转眼珠子说:“你家情况和我不一样。如果你真想去,就要自己争取。不过我倒是知道有一个人能支持你去。”
“谁?”
“你家老爷子!”
陆青予笑着说:“对,你拿着报纸去跟他讲讲经济发展形势。你爷爷是老一辈的工匠,肯定会支持你的。我们在工坊等着你!”
黄玉琴终于点了头。
殷丽笑着搂住了她的肩膀,两个人快乐地离开了。
这下,陆青予在工坊就不孤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