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贱、莫大的幸福?尤依看着约翰。
约翰长着圆圆的脸蛋,身体胖胖的,不是那种健康的胖,而是小小年纪就已长出啤酒肚。他看上去憨厚和善,说话的时候脸上的雀斑还会跟着面部表情一动一动。这本该是不会让人觉得反感的模样,可是他的这番话,却让尤依心中产生强烈的不适。
就仿佛他站在权贵的那边,居高临下地点评着对失去家人的底层孤儿是多么的照顾,以一种傲慢的、施舍的口吻。
想都不用想,尤依就知道,约翰那个舅舅肯定是小有地位的人,更别说他还有一个在圣菲斯魔法学校冉冉升起的哥哥。
虽然自己也有这样的姐姐,但姐姐死了,自己就什么都不是了。
尤依不想再和约翰多说,稍微往旁边走了一些,谁想,约翰却自来熟地又靠近尤依,一双圆圆的眼睛盯在尤依的脸上,“你好像变瘦了,也晒黑了,皮肤都不如来的那天细嫩。”
这话说的就很失礼了,而此刻,尤依也从约翰的脸上,看到了一种让她不舒服的油腻感。她觉得有些反胃,仿佛约翰的眼睛会冒出饥肠辘辘的绿光。
“你不要这样看着我。”尤依带着一点冷意说出口,她没有压低嗓音,旁边的孤儿们全都听到了。
约翰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纤细少女,居然当众下自己的面子,不禁气得本就鼓囊囊的脸更加鼓起。他舅舅可是圣菲斯魔法学校的招生办主任,他是有地位的人,好声好气同这个孤女说话,还欣赏她的容貌,她怎么这么不识抬举?
约翰气不过:“尤依·沙蓝戴尔,能被本少爷看,是你的荣幸。你上学老师没教过你,要对我这样的人保持应有的礼貌吗?”
尤依柔声细语地回敬:“约翰少爷的父母没教过你,什么叫绅士礼仪吗?既然能被你看是荣幸,那你就去领主府看佩拉领主,让她获得这个荣幸,好吗?”
“你……”约翰顿时舌头打结,反驳不上话,脸都胀红了。
其他孤儿们,本来还因家人下葬而伤心流泪的,这会儿却有人不禁笑出声。
还有人低声道:“他还好意思吼尤依,要是没有法尔奈丝的神罚,他哥哥早就是尤安娜的手下败将了,那现在尤安娜就是帝国的官员,约翰还得向尤依鞠躬呢。”
“嘘,你小声点,约翰家里有人当官的,别得罪他。”
“怕什么?反正我已经是孤儿了,他还想威胁我呢?不过就是仗着亲戚和哥哥,自己有拿的出手的吗?”
约翰的脸胀得更红,只觉得有看不见的巴掌抽在自己脸上。
“尤安娜真的那么厉害吗?”孩子们窃窃私语。
“当然了,我听我一个在圣菲斯魔法学校的亲戚说,尤安娜是北都难得一见的魔法天才。今年的考核对抗赛,只要不出意外,第一名一定是尤安娜。”
“话说回来,尤安娜的魔法天赋那么高,怎么尤依没有魔法天赋……”
尤依听着这些话,却没有将自己觉醒魔法天赋的事说出来。她现在还不能施展出真正的魔法,整个北都停摆,她就算爆出自己有魔法天赋,那些官老爷也暂时顾不上她,不如不说,免得树大招风。
这时马场的一名工作人员找到这里,见孩子们都在,就招手让他们过来。
“教会的圣职者来了,你们快同我回马场迎接。”工作人员带来一条消息,“听说,教皇冕下不日也会来到北都,说不定还要来马场探望你们呢。”
一听到“教廷”“教皇冕下”这样的字眼,这些挂着眼泪的孤儿们,就像是在黑暗中照到了久违的光芒那样,一双双眼睛都亮了。
尤依也是。
创世教廷,那是让全伊普尔大陆的公民都感到有倚仗的存在。
这几天里大家就听说了,创世教廷向北都运送来不少药品物资,也派遣来一批圣职者,帮助北都重建。
对尤依这种平民来说,许多时候指望教廷,可比指望帝国政府要靠谱的多。至少,教廷对待全大陆的公民是一视同仁的,不管你是皇亲国戚、是农民,还是鞋匠和打铁匠。
而现任教皇西斯廷五世,更是有史以来最受赞誉的一任教皇,不仅将全大陆公民对教会的崇拜追随提升到新的高度,他本人更是全大陆屈指可数的几个达到“半神”位阶的人之一。
连拥有神的血统、不可一世的帝国皇帝,都要在这位教皇的面前低下高贵的头颅。
尤依从很小的时候,就经常在报纸上看到这位教皇的照片。一年年过去,照片上的人越发的容颜如玉,气度从容。
尤依不止一次想,要是能有机会见到教皇本人,她做梦都会笑着醒来。
而经历了如今这一场神罚后,尤依的心境早已变化,至深的恨让她对力量的崇拜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那么像西斯廷教皇这样已是“半神”位阶的人,尤依只要一想到,就会在崇拜间,生出一种如野火般不灭的斗志。
人,能成为半神,就能无限趋近于神。
既然能无限趋近于神,又为何不能杀了无德的神,取而代之?
带着这种种翩飞的思绪,尤依和其他孤儿们,跟着马场管理员,回到马场。
在马场的大门口,他们看到了从教廷来的圣职者。
是一位年轻的修女。
修女长着一头暗金色的头发,穿着高领修身的天鹅绒长裙,戴着长长的黑色头纱。她的头发从黑纱下垂下来,垂在她腰际,末尾有波浪的卷曲。
修女端庄温婉地立在那里,胸口白蓝色的创世十字图案,向所有人显示着她的身份。
她的身旁有成箱的礼物,远远看去,有礼帽、毛绒兔子、不倒翁、洋裙、领结等许多小玩意儿。
马场管理员带着孩子们过来,一边介绍:“这位是从红翡之都专程赶来的埃莉诺修女,她受主教之托,来慰问你们,给你们带了礼物。”
埃莉诺修女笑着说:“大家不要客气,来挑选喜欢的礼物吧。”
孤儿们见这位修女年轻漂亮,慈眉善目,天然就对她很亲切。又听她说带了礼物来,大家心里都暖暖的,面面相觑几下后,就过来挑选礼物。
大家都围着箱子挑选,难免有些挤。约翰个头大,不客气地挤开几个孩子,从箱子里抢过一个深蓝色的领结。他早就看中这个领结了,只有像他这样有地位的少年,才配戴这种优雅的领结。
其他的孩子们向约翰努努嘴,翻了个白眼,只好拿其他的礼物。
埃莉诺不动声色望着这些孤儿,脸上始终是温柔友善的神情,就在视线移动到尤依身上时,略略一怔,盯着她多看了一下。
她注意到,这个女孩,好似对其他的孩子们都喜欢的东西没有兴趣,但还是乖巧的按照礼节,拿取其他人挑剩下的一个小盆花。
埃莉诺忽然双眼睁大一些,是她的错觉吗?她从这个女孩身上,感受到一种从未见过的汹涌的魔力。这种魔力强度,胜过她认识的许多人,甚至包括她自己。要知道,像他们这种教会里的圣职者,随便一个拎出来,都很强的。
等大家挑好礼物,埃莉诺就带着大家,到马场的教堂里做礼拜。
马场的教堂是一间宽阔明亮的木屋,屋中正前方树立着一座创世十字。这会儿天上的云散开,阳光变得明朗,从彩窗玻璃照进来,流光溢彩的颜色落在创世十字上,仿佛优美的神迹。
埃莉诺双手交握在胸前,低着头,与孤儿们一同吟唱着从古代流传下来的、在伊普尔大陆传唱的歌谣。
“黄昏……失乐园……木船驶过花灯笼……”
“飞驰的火车……猩红轮毂……星尘……谁杀死了知更鸟……”
“圣杯……星耀……亚特兰蒂斯的伟大诸神……”
教堂里只剩下唱诗的声音,一时间好似整个世界万籁俱寂,光影流动。
两个礼拜日前,同尤安娜姐姐一起唱着歌谣走出教堂,两个礼拜日后……尤依苍凉地想着,她的身边只剩下同病相怜的陌路人了。
礼拜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大家唱累了,埃莉诺修女示意大家围在一起坐成圆圈,她要继续为孤儿们宣讲教义。
“黑暗时代已经结束四千年了,这四千年,魔族因诸神的震慑,只能龟缩在伊普尔大陆边缘的千窟之地。是亚特兰蒂斯的诸神守护着我们,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神的选民。”
“我们崇拜着创造了人类的创世神阁下,崇拜着她麾下的亚特兰蒂斯诸神,我们仁爱万物,尽管现在遇到一些挫折,但请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将共同创建更美好的未来。”
埃莉诺讲述着教义。这样的教义,尤依是从小听到大的,她从生下来就接受洗礼,成为创世教廷的信徒,她身边所有的公民,也都是这个流程。
可是……
如今的尤依,说出了以往的她不会说出的话:“虽然诸神能够抵御魔族,让人类不至于被魔族屠杀驱赶,但是,法尔奈丝在北都做的事情,与魔族又有什么不同呢?就因为她是神,就可以得到我们无条件的信仰,她也可以肆意剥夺我们所拥有的一切吗?”
她的话落下时,是诡异的安静。所有的眼睛都盯在尤依身上。尤依清晰地从他们脸上看到震惊、困惑和不理解。
他们不理解她为什么指责教义的不是,更困惑和震惊于她怎么用仇恨谴责的态度,对待公正与审判之神法尔奈丝。
望着这一张张脸上相似的表情,尤依的心咯噔一跳,然后一点一点的沉下去。
你们震惊什么?困惑什么?
难道你们的家人没有死于法尔奈丝之手?你们会成为孤儿,难道不是拜法尔奈丝所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