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椰沉默了好半天。
这个问题,怎么答,都挺伤感。
方病骸瞧她这一副黯然神伤的模样,便明白了,只道了一句,“我懂了。”
他不是个追求多么长寿的人。
自小,他就觉得,他的命是从苍茫东海上捡回来的。
得过一天,便赚一天,都该感恩,该珍惜。
就像阿屾说的,日日是好日,已是足够了。
不过,他还是忍不住,又问了:“那么,席琼呢,到了2024年……还有很多人喜欢她吧?”
“她……她还在。”
苏椰晓得,他想问什么,不敢再问了而已。
她贴心地给了他一个,他听了会欣慰的答案,才又继续,“她在九十年代末,创作出了一部家喻户晓,老少咸宜的清宫轻喜剧。大陆这边,年年暑假,都有几个电视台抢着重播。每一年,都有新的人成为她的粉丝。纵然,网上也有些不太好的声音,但历史终会给她公正的评价。而你们一直到老,都很恩爱。”
听了这番话,方病骸果然很欣慰。
欣慰之余,他留意到了“清宫轻喜剧”几个字,询问:“清宫轻喜剧……你是说,电视连续剧么?”
想到现下是1981年,是电视剧的发展初期,苏椰便解释了一下,“嗯,电视剧的发展前景,是很好的。”
方病骸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他的心中,尚有不少困惑,还想再多问几句。
就在这时,传来两声低沉的敲窗声。
两人同时转头,看到了动作略带急切,脸上满是笑意的温培寰。
他的身边,还跟着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
瞧见苏椰转过头来,他立刻停止了敲窗动作,夸张的嘴型说了一句什么,伸出了一根手指,往“悦哉”里面指了指。
那意思是,他也要过来?
指完了,嘴型收拢,人就不见了。
小男孩呆看了一会儿。
紧接着,跟着他相同的方向,走不见了。
“你跟培寰,认识?”
温培寰是薛兆人的表弟。
自然也被“台北好人”方病骸,算作了自家表弟。
平时,培寰一见到了他,就一口一个“哲哥”,叫得可亲了。
刚刚,培寰明明也看到了他,却一眼都不看他,仿佛他这个人就不存在,眼睛一直定在苏椰的身上,欢天喜地的大笑脸,也是为了苏椰而绽放。
显然,培寰见到了她很激动。
他想起了薛兄说过,培寰这么多年,孤身一人,不是眼光多高,而是他的一颗痴心,早就系在了一个跟他同龄的女孩子身上。只不过,他不晓得她家在哪里,不知该去哪里找她。除了等待,她自己自动出现,他什么都做不了。
不会吧?
培寰要找的人,在等的人,不会就是……
他忽然觉得,培寰的命好苦。
“我得走了,赶时间。”
苏椰收起了合同,拉上了包链,请求方病骸,“帮我应付一下?”
“好。”
他晓得眼前这个异时空来的女孩,叫他应付谁。
简直帮也不是,不帮也不是。
他下意识地吐了个“好”字。
想到的却是,泰戈尔《飞鸟集》里,关于“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的阐释,有多个版本的翻译,每个读者的认知里,又有自己的理解。
此刻,他心里的版本是——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不是飞鸟与鱼的距离
也不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而是一个在1981年,另一个,在2024年……
“对了,这个食盒子的保温、保鲜效果都特别好,里面装的是新鲜热乎的‘春蚕吐丝’,是我们江湖饭馆开业前,做的试餐。您揭盖儿就能吃!或者,等席琼小姐一起来品尝,也行。哦,还有这个食盒子,您喜欢的话,可以留下来,当个纪念,算作我们江湖饭馆的一点心意。”
苏椰抬起的脚步,又落了下来。
回身提醒方病骸,“不过,我的身份,尽量不要让太多人知道哦!”
她一口一个“我们江湖饭馆”。
不经意间,已把自己当成了江湖饭馆的一份子。
打心底里,认同了它的价值。
“放心,我会替你保密的。”
方病骸一边抚摸着食盒子,像呵护初生婴儿一般,一边问道,“它……是个古董吗?”
价值太高的话,他就不收了。
他自知,自己的武侠作品并不多,名气远不能跟薛兄、吴兄、马兄相比,“江湖饭馆”却能选中《江湖夜雨十年灯》里的“春蚕吐丝”,签下一份跟其他三位一样的美食授权合同,他已感到很荣幸了。
不要版权费,都是应该的。
只是,这两根金条子,刚好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他很需要,便收下了。
若再收一个古董,就受之有愧了。
故而,有此一问。
“不,它不是古董。”
苏椰马上说,“是个制作于2024年的工艺品。”
说完,便匆匆离开了悦哉,再没回过头。
***
循着记忆里来时的路,倒回影院正门。
苏椰在心里和尚念经一样地,企盼着:千万不要再遇到、千万不要再遇到、千万不要再遇到……
她早已把温培寰当成了她的好朋友。
但,终究是两个时空的人啊。
在方病骸签完合同的那一刻,她便完成了,在台湾的全部外卖派送任务。
她与过去的时光里台湾的缘分,就此结束了。
他们不会再见面了。
他会有一个很美好的未来,成为鼎鼎有名的台企——喵喵集团的董事长,还会有一个非常优秀的孙儿,来继承他的事业。
所以,各走各路罢。
再有交集,必跟着无数的问题。
比如,“说好了等我一会儿,你为什么不在马大哥的病房里等着我?这次又是亲戚来了,你家亲戚怎么那么多?”
再比如,“你家的江湖饭馆在哪里啊?我也算见多识广,怎么都没听过啊,你不会是个骗子吧……”
………………………………
个个都好犀利。
她是一个都答不了。
编造谎话敷衍?她也不愿。
嗯,好朋友,不是用来欺骗的!
她思绪万千,脚步不停,向右拐时,迎面撞了个巨物——
她的脑门儿,磕到了人家的下巴。
两个人都捂着伤处,疼得“诶呦”了两声。
然后,同时看向了对方。
“是你?”
温培寰惊喜过望,一下子忘了疼。
而苏椰,只是怔怔地看向他,说不出一个字来。
此时此境,她想到了墨菲定律,这个特别不好的定律。
十几年不见,培寰的身上有了人夫感,再除却多了一副眼镜,跟记忆里的青春男大,其他方面,倒差别不大。
她很想道一句“别来无恙”。
一想到他是温加余的爷爷啊!在她生活的那个时空里,正躺在疗养院的床上,三阳过后,久病未愈,就觉得这句话,挺不合适。
他拉着她,就近到了前台。
找前台的小姐姐,礼貌地讨来两个创可贴。
先撕开一个,贴在了她有点微肿的脑门儿上,小心翼翼地,生怕再次弄疼了她;然后,再给自己贴。
“我们有……十三年没见了。”
上一次见面,在1968年荣和医院。
上上次见面,在1965年信秀影院。
上一次见到她,他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感觉,就好像,不小心弄丢了的珍宝,天可怜见地,回到了自己的手中。
谁知道,又丢了一次。
他很后悔,为什么要做一个含蓄的中国人?
该说不说,再要说,就没机会了。
这种感觉,真的很折磨人。
他在心里发过誓,若能再次见到她,一定要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
于是,他激动地说了,“我……我很想念你。”
连带着暗中的小vi,也激动了起来。
它在苏椰的耳边起着哄,“我说什么来着?他心悦于你!你看、你看,有时候,你们人类啊,还没有我们懂感情呢。”
苏椰只“哦”了一声,算作对小vi的回应。
一个没留神,发出了真实的声响。
忽地,反应过来,生怕那一声冷漠的“哦”,伤害到一脸真挚的培寰,忙又基于一个故友的态度,问,“这么久不见,你……你还好吗?”
“好,现在很好。”
温培寰忙不迭地点头,“我继承了家里的食品厂,正在转型,从传统糕点制作,转向更有创意,更吸引人的便携零食。你呢,你们家的江湖饭馆,现在生意如何了?前几次,都忘了问,它在什么地方啊?还有,上一次在荣和医院,我回到马大哥病房,没有见到你,你去了哪里呢?还有,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苏椰的脑壳儿微胀微疼。
她的名字,竟是这些问题里,最好答的一个。
于是,说了,“我叫苏椰。”
“苏椰……”
温培寰喃喃地重复了一遍。
似要把这个简单清新的名字,留在唇齿间。
“那个……”
苏椰的表情,略显纠结,她为难地说,“我其实是从大陆来的,我家成分有点特殊,你能帮我保密么?”
保、保什么密?
什么都没说啊……
温培寰困惑着,正要开口,刚才在“悦哉”窗外,与他同时出现的小男孩,跟了过来,拉扯着他的衣角,满脸通红地撒着娇:“爸比,我要嘘嘘……”
爸比?
苏椰愣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
这一年的培寰,已经34岁了,是到了当爸爸的年纪了。
那么,眼前这个,连嘘嘘都要爸爸陪着的小不点,就是温加余学长的爸爸咯?
这种感觉,好神奇呢!
“好,爸比带你去嘘嘘。”
温培寰瞧他难受,马上抱起了他。
转头,又向苏椰道,“他生过一场大病,时时需要人照顾。我顾好了他,马上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