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有一座很高的城楼,炽红的墙面挂着各种各样的花灯,即便是晚上也散发荧荧之光,是文人墨客喜爱之地,由于城高,站在上面亦可将十里城郭、烟波浩渺尽收眼底。
城楼上,沈苑蹲在地上,目光盯着角落里破败的白色鸢尾花,花蔫好几天了,她还在看,一动不动,神情茫然。
沈苑看见来者一怔,道:“你怎知我在此处?”
外人皆说,沈苑浪荡,晚上常在城楼上与男子私通,言尘不甚在意,双手抱臂靠在一侧,漫不经心道:“恰好路过。”
他其实早就发现沈苑在看鸢尾花,走过去掌心在花瓣上轻轻一挥,淡淡的光芒闪过,那朵竟重新开放。
言尘道:“白色鸢尾花的花语是光明、自由,你很喜欢这种花?我看见你房门前的花园里有一片鸢尾花。”
沈苑未言,目光瞥过来,一时愣住。
言尘不在乎她是否在听,自顾自靠在墙边坐下,继续道:“你不喜欢和人说话,是害怕她们知道你的内心,更害怕她们了解你的伤处伤害你,但我是陌生人,一个和你无任何仇怨的陌生人,我可以保证不会将你的事告诉任何人,你若信得过,可以告诉我,若是不愿,我不强求。”
话罢,他目光转向四周,专心致志地欣赏夜景,似乎一点也不在乎沈苑是否开口。
秋日晚夜渐凉,风吹在皮肤上,刺的发疼。
在沈苑生命中,没有人对他说过这种话,言尘是第一个,于她而言,就像深渊看见了光。
许久后,沈苑垂眸,睫毛抖了抖,身子也在发抖,呢喃道:“为什么?”
她好瘦,皮包骨,当蜷缩起来时,更显小,言尘垂眸便能看见她脖颈处无数交错的鞭痕,手臂上也是鞭痕。
言尘想回答,却转了念头,改口道:“什么为什么?”
沈苑脸色苍白,像隆冬的飞雪,怔怔地道:“他们都欺负我,喜欢血,喜欢看人死,他们不让我出门,明知我不喜欢吃辣的,但是每次都强迫我吃很多,还让我喝一堆苦涩的药,他们还喜欢把我关进笼子里,把我当狗豢养,可我不是狗,我有思想,会疼,会难受。”
声音哽咽,冗杂在风中,仿佛随时都会消散,她肩膀颤抖,尽量压抑哭泣,轻声道:“可是我想不明白,我没有招惹他们,他们为何要这么做?我没有杀人,也没有勾引人,他们为什么要那么恨我?”
言尘心中了然,却道:“他们是谁?”
沈苑道:“好多,赌博的、酗酒的、扫地的,记不清了。”
言尘道:“你没有想过逃跑?”
沈苑缓缓抬头,目光看着漆黑的夜幕,无力道:“想过,可是他们人好多,力量很大,我逃不掉,每次逃跑,都会被打。”
她声音透着难过,但表情很平淡,眉眼低垂,仿佛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致,言尘不会安慰人,很多时候,他更喜欢当一个倾听者。
两人沉默着,一时没说话。
风猎猎地吹,沈苑手腕流出血液,沙哑道:“我上次来到城楼上,是两个月前,我想跳下去,可是我遇见了杳杳,她让我活下去,她说她理解我,可是她死了,我已经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了。”
泪水滴在手腕上,和血融为一体。
言尘似是一愣,道:“你知道杳杳是人?”
杳杳是井底中的红衣女子,面目丑陋,青面獠牙,乍一看,和鬼并无区别。
若非身上残存人的气息,言尘也以为杳杳是鬼。
沈苑道:“是人是鬼并不重要,第一次见她,我以为她是鬼,但是我不害怕,我觉得人比鬼还要可怕。”
言尘没答她,却觉得她的话很有意思。
怕鬼,是人之常情,然而是善是恶,是人是鬼,并不能以刻板的印象评判,很多时候,披着好看的人皮,穿着一袭道袍坐在蒲团上,念着修心的经书,喊着替天行道,背后却用尽肮脏手段,这种人才是可怕的。
言尘看着她苍白的脸,道:“你们认识很久?”
沈苑道:“两个月。”
言尘道:“怎么认识的?”
沈苑极轻一笑,很淡却很认真,道:“弟弟失手打翻火烛导致失火,沈夫人以为是我干的,便将我赶出去,我来到城楼上,遇见了杳杳 。”
她忽然停下,抬手指向一个角落,继续道:“就是那个位置,那个时候她还有两只眼,话少,不爱笑,她没有问我为何浑身是血,只是沉默着帮我上药,慢慢地,我们成为朋友,沈夫人白天将我关在笼子里,所以我只能晚上偷偷溜走,杳杳会带我去湖边玩,她还告诉我遥远的北方有一座雪山,那里盛开最漂亮的雪莲,可是后来,沈夫人发现她的存在,觉得杳杳想带我逃出去就挖了她的眼,然后把我关在房中,杳杳去不夜城找修士救我,但没人理会,迫不得已才装神弄鬼,但是她没有杀人,也没有伤害井底中的人。”
言尘看着她埋下头。
沈苑望向城楼之下,道:“她死了,我好像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了,人为什么要活着呢?那么痛苦。”
言尘箴言不语,脑海中浮现熟悉的面孔,顿了片刻道:“我没办法告诉你人为何而活,这个问题,我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有人为了钱,有人为了权,也有人为了活着而活着,但是很多年前,有一位男孩告诉我,他活着,是因为心中有一个信仰。”
沈苑静静听完,抬起头看向言尘,不确信道:“是言尘哥哥?”
言尘先是一愣,忽然间想起闻澈,日日以他的名义招摇过市,忍不住道:“嗯?你认识言尘?”
沈苑:“嗯。”
几年前,她不说话、不爱笑,就像与世间割裂的另一个人,然而在这个世上,一个人特立独行、独树一帜就会被当成怪人,沈苑也不例外。
有一天,她被围堵在酒楼里,被几个大汉围殴,反抗途中被当胸一脚从楼梯上踹到楼底,肋骨断了三根,衣裙被木板上的钉子钩住,裙子顿时从腰间裂到肩膀,暴露出背部未消散的鞭痕。
周围人全在哈哈大笑,她害怕地抱住身子蜷缩在一角。
一个少年将黑袍盖在她身上,转身抡着拳头将几个大汉打的跪趴在地、鼻血横流,最后扯住人头发挑衅道:“老子叫言尘,家就住在天灵山,有能耐就过来端了老子老巢?”
不长的故事,却让言尘想起一件事,难怪三年前,他和闻澈去茶肆吃茶,有几个肥头大耳的男人提刀,直言不讳大骂言尘,他当时问闻澈,闻澈一脸茫然,甚至笑嘻嘻说自己不知道。
沈苑望着楼下,眼神黯淡,平静,好像一只断翅的蝴蝶,随时会跌落城楼。
天空愈发黑暗,风肆意游走,鸢尾花的叶子被卷起,轻飘飘落在地上。
言尘道:“你方才说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这个问题 ,我没办法回答。”
声音在风中更深沉,他凝视着沈苑,眸中不自觉轻柔起来,继续道:“不过曾经有一个男孩告诉我,他很不幸,在这段不幸的日子里,他遇见很多喜欢以折磨他人为快乐的人,也遇见太多挣扎在深渊中的人,但他又感谢这份不幸,无论是恶人、还是善人,都让他在不同的日子里有了活下去的勇气,其实我并不能完全理解他的话,我想……他当时应该是真走投无路了,说出那番话只不过是想找一份支撑自己活下去的信念,好的也好,坏的也罢,人总要靠点什么才能活下去。”
沈苑仰头听着,乌清的眸闪了闪。
言尘看着她通红的眼睛,平静道:“你知道杳杳为何死吗?”
沈苑眸中泪光闪闪,垂着头没回他。
言尘缓缓道:“因为她抓了几十人,无论出于什么原因,这已经成了死罪,而你,是同谋,一旦被发现也会遭受波及,她怕连累你,所以在看见我的那一刻,她选择杀你,想将你撇出在这场阴谋之外。”
闻言,沈苑终于忍不住,眼眸止不住颤抖,道:“都怪我,如果不是我,她就不会死……”
言尘道:“她不是因你而死,她是想让你活下去。”
沈苑紧咬着下唇,嗓子痛如刀绞。
言尘看着她,轻声道:“杳杳告诉你,北边有一座很高的雪山,我和阿澈去过,那座雪山盛开着雪莲,白色的,很纯洁,白狐喜欢吃,可以延年益寿;南海的花生长在湖面上,每逢春夏,整座湖盛开各种颜色的花,和天空一样的颜色,很漂亮,每年有很多人观赏;北岛是火的都城,灿烂,热烈;你年纪还小,未来会遇见更多的人,没必要为了糟心的人、糟心的事浪费生命。”
沈苑嘴唇惨白,起了干皮,嗫嚅道:“我……可以去吗?”
言尘反问:“为什么不可以?”
沈苑没有回答,反而垂下头,直勾勾看着被蛊虫啃食的手腕。
言尘叹了口气,破例道:“人类常说,神明可以实现人的愿望,倘若世上真有神明,你有什么心愿?”
沈苑迟疑许久,才抬头望向天空,双手合十,虔诚道:“若世上存在神明,我想祈求至高无上的神啊,可以庇佑杳杳来世平安喜乐,不要这么苦。”
神界有禁忌,神明不可插手人间之事。
言尘不信天理,定定道:“会实现的。”
沈苑目不转睛看向言尘,目光充满敬意,道:“神,一定是像您这般的人吧!”
言尘哑然,不知该如何回她。
沈苑道:“杳杳说,神爱苍生,众生平等 ,我觉得和您很像。”
神爱苍生?众生平等?
言尘不好意思承认这八字,只得转移话题,道:“杳杳来自哪里?”
沈苑回道:“玉潇城。”
玉潇城位于南方,距离天灵山有数百里,一个女子风尘碌碌,行至高手如云、修士如星的不夜城,光天化日下抓了几十人,又在街上抛洒血衣、人骨,惹的人心惶惶,最终引得天灵山出动。
她的目的是什么?
可是杳杳已经死了。
言尘想了想,道:“杳杳有没有交给你一块像眼睛之类的石头?”
“石头?”沈苑思索一会儿,眼眸倏忽一亮,随即从怀中掏出一块石头,递给言尘。
那是在沈府打斗时,女鬼用的一块石头。
言尘指尖刚触碰到石头,心中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因为那颗石头迸发无穷的神力,里面仿佛关押无数惨死亡灵,骤然间传来巨大的哀嚎。
眼前眩晕,视线模糊不清,言尘四肢发冷 ,仿佛坠入血海尸山,周围是堆积如山的血尸,皮肤裂开,血液横流,无数污秽之物累积,逐渐形成一片血池。
强烈的恶臭涌入鼻端,引起言尘窒息作呕,迷迷糊糊中,他听见尖锐呐喊:
“闻桉山专养邪物,杀了邪魔,以正天道!”
“闻澈杀了天后,早就说魔终究是魔,就算对他好,他也是魔头,更何况像他这般养不熟的野狗 ,简直薄情寡义,活该他去死!”
……
山前,闻澈胸口被一剑贯穿,浑身是血,看向言尘的眼眸却如水般平静,惨白着脸道:“这柄剑……叫忘尘,从此往后,我忘了你,你也忘了我,我们,两不相欠!”
那是闻澈生前的执念,也是天人永隔的一句话 。
言尘双目失神,疼的鬓汗浸湿。
许久才回神,心中五味杂陈,四肢发冷,目光一时看向石头,没有移开。
闻澈与寻常神不同,其余神陨落,神识也会跟着灰飞烟灭,但闻澈的神识有灵性,千年前真身陨落,但他的神识却剥离原体,散入世间。
但言尘不懂,闻澈的神识,为何会出现在石头上?又为何帮杳杳?
正在他出神之际,唰地一声,一道充满灵力的光袭来,攻势很强,那速度快的连言尘都吃了一惊,若非他躲避及时,那快石头已经被抢了。
一个身穿天蓝色狐裘、黑发束剑的男人落在城墙边,眼尾低垂,薄唇轻挑,他的皮肤很白,笑着看人时总透露着一股不羁之气。